追忆1:雨雪霏霏,四牡騑騑(7)

台北。秋光满城。

锵。锵。锵。七个宪兵顶着银盔蹬着铁钉皮靴,一纵队,翘起臀子,绷着脸不声不响迎向旭日,漫步穿踱过十字路口红灯下的斑马线。闹市街头,漩涡也似蓦地汹涌起一涛涛小蓝裙:几百个小小女生背着红书囊,一手按住头上的黄帽儿,一手抓起裙摆子,飞扑过城中八线大道罗斯福路。绿灯乍亮。张牙舞爪对峙红灯下的两条火龙,那千百辆小货车大卡车轿车摩托车,猛一声嗥叫,喷吐出滚滚黑烟,笼罩住斑马线上蹦蹬奔逃的成群娃儿,冲闯过十字路口。东一丛西一蓬,满街黑嫩发丝飘舞。漫天烟尘中只见千百朵小笑靥,汗湫湫,灿绽在晨早时分城头那一轮红日下。瞧,一个小女生吃吃笑,绽开腮帮上水梨样两只小酒涡,乐不可支,只管摇晃着耳鬓上一球球乌黑发鬈子,忽然回过头来,招招手。瞧,一个小女生打扮成男生样,叉着腰站在街口,甩着她那头削薄了的短发丝,龇着她那两颗乳白小门牙,左顾右盼洋洋自得。瞧,一个小女生拎着一瓶豆浆,提着两纸袋烧饼油条,笑嘻嘻眯拢起眼睛,仰起她那张挺清秀的小瓜子脸,东张西望寻寻觅觅,穿梭在满城流窜的小学生中,连跑带跳走了过来。咦?她那两根小花辫拴着一双红头绳,日头下晃啊晃……瞧,一个乡下姑娘模样的女学生,肩后湿漉漉拖着一把枯黄的长发丝,满脸风尘,怔怔眺望大街,两只漆黑眼瞳子孤寂地闪烁着幽冷光彩,忽然眼一亮,看到了那双飞荡在晨风中的小花辫,黝黑的小脸庞登时泛起一片红霞,白莲般绽开嘴里两排皎洁的小白牙儿。瞧,心事重重,一个小女生低着头,只顾捏弄着胸前悬挂的绿玉坠子,独自个徜徉大街上,边走边想,仿佛神游物外,不时伸出手来,捉住脸颊上那两绺子缭乱的发丝,狠狠扫拨到耳朵后。城头太阳泼照下,只见她那两只眼瞳中的神彩,深澄,遥迢,好似浩瀚宇宙中一星失落的幽光。瞧,神采飞扬一脸桀骜,一个小女生昂扬起她那张姣白的小圆脸,耸着满头浓亮的黑发丝,四下睥睨张望,大模大样闯过十字路口的红灯,猛回头,睁起两只森冷黑瞳子,瞅住身后亦步亦趋追随她的那位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的中年男子,撇撇嘴,打鼻子里嗤笑出两声:“变态!”

镗。镗。镗。满街游走的小学生竖起耳朵听了听,倏地拔起腿来,奔跑出十字路口,涌上长长的红砖人行道,晨曦里,飞扑向车潮中乍然响起的一串钟声。娃儿们笑,一个追逐一个,赛跑般飞奔过水泥围墙上红艳艳漆着的斗大标语,蹦蹬蹦蹬蹦蹬,猛然煞住脚步,脱帽,立正,朝向那手握藤杖身穿中山装笑眯眯伫立校门口的蒋公,三鞠躬,一转身,飞奔进罗斯福路古亭小学校园中。黄沙滚滚花木葱茏,操场上飞飉起几十双小花辫,荡漾起千百朵小蓝裙。橐。橐。橐。那七个宪兵穿着笔挺的美式制服,一纵队摆臀扭腰,睁着眼睛蹬着皮靴,不瞅不睬,梦游似地自顾自游走在大街上,转眼消失在晨早时分台北市满城蒸漫起的红尘中。

上课啰。

丽日下成群黄莺出谷似的,满校园此起彼落,绽响起千百条清嫩的小嗓子:

“起立,立正,敬礼!老——师——早——”

“同学们早!”

闹市车潮中蓦地传出琅琅读书声。

***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