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1:雨雪霏霏,四牡騑騑(3)

“于是,礼拜六中午放学后,我们两个就背着书包悄悄钻出学校后门,沿着橡胶林里一条废铁道,走到河边。那条河在婆罗洲西北部,叫沙捞越河,地图上找得到的。我们站在河畔放眼一瞧,但见河流尽头白灿灿天光下矗立着一座高山,马当山,山后面就是荷兰属婆罗洲,现在的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省。我父亲当年走私黄金就常常穿越这座大山,进出荷兰和英国地界。我顶记得三岁那年春节,大年除夕,半夜我被叫醒,睁开眼睛一瞧,看见我爸带着满脸胡须,笑嘻嘻叉着腰站在我床边。我爸看见我醒来就解开外衣的钮扣,掀开内衣,露出腰上缠绕着的十几条亮晶晶沉甸甸的黄金。我父亲是个浪子。我天生也是个浪子!唉。从小我们住在古晋城,一抬头就望见马当山,一条大青蛇似的昂起头颅蟠蜷在天边,山下莽莽苍苍好一片丛林,大白天赤日头下鬼气森森。大人们说,那儿就是游击队出没的地方。小时我最喜欢爬到学校屋顶天台上,眺望雨中的马当山。大晴天,南洋的天空蓝得让人心碎——朱鸰,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你真的了解?好——忽然眼睛一花,我看见丛林里飕地冒出一条闪电,窸窣窸窣眨亮眨亮,活像一只金黄色大蜈蚣,只管扭摆着腰肢,张牙舞爪一路攀爬上天顶。我昂起脖子眯起眼睛,只见太阳下凝聚着一簇雪白电光,好久好久,停驻在马当山巅那一穹窿蓝天白云中,一动不动。丛林里的鸟叫声一下子安静下来。鸟儿们全都钻出林子,栖停在树梢头,汗湫湫抖簌着五彩斑斓的翅膀,一窝一窝挨挨挤挤,个个睁着眼珠子愣瞪着天顶那一簇电光。悄没声,整座森林的飞禽走兽全都拱起肩膀缩住头颅,纷纷伸长颈脖,竖起耳朵静静等待雷声。电光终于消失,天空突然沉黯,山下的丛林霎时间变得黑漆漆一团。大伙儿焦急地守望了好一会,空窿,空窿,雷声终于漫天遍野迸响了开来。下雨啰,噼里啪啦一片,把操场上的小学生们一古脑儿驱赶到屋檐底下。这场雨下得可真凶猛!就像变魔术一般,偌大的婆罗洲森林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水气。可没多久,还不到半个钟头,森林又在日头下露脸啦。雨停啰。从城中屋顶天台上眺望,只见一排一排树木绿油油闪烁着水珠,层层叠叠一路伸展到天边山脚下。马当山,水蓝蓝,倏地又浮现在我们眼前,远远看起来好似海中一座仙山,摇啊摇,只管荡漾在山脚丛林蒸漫起的一笼笼烟岚水雾中,勾引我们这群孩子。就这么样,丫头,我小时候常伫立学校屋顶上,呆呆眺望雨后的马当山,心里琢磨着撰写一部长篇小说,书名就叫《婆罗洲森林宝藏》,讲的是日本陆军大将,‘马来亚之虎’山下奉文的故事。情节很复杂,改天你带我上街口迌游逛时,我再跟你细细的讲吧。

“雨中的婆罗洲丛林!后来我浪迹在外,它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牵挂。

“可那阵子,婆罗洲接连两个月没下雨了。浑黄浑黄,平日波涛滚滚的沙捞越河,如今变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大黄蟒蛇,气喘吁吁,从马当山中逃窜出来,蠕啊蠕,钻过毒日头下河畔那一座火光闪闪的森林,抽抽搐搐,爬进古晋港外亮晶晶冰蓝蓝的南中国海。礼拜六中午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了,我信守承诺,带领田玉娘,我的小学同班同座女同学,瞒着双方家长和老师们,结伴翘家啦。娃儿两个蹑手蹑脚钻出学校后面那座橡胶林,顶着大太阳,沿着沙捞越河一路走进山里,寻找游击队和我们最敬爱的叶月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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