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1:雨雪霏霏,四牡騑騑(2)

“朱鸰,让我说一说我的初恋故事好不好?丫头莫笑,我是跟你讲真实的。她叫田玉娘,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年纪跟你差不多。好像每个人的初恋情人都是小学同班同学,奇怪。你说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你怎知道?你今年才几岁?哈,小姑娘脸飞红啦!反正读小学时,我天天都巴望看见她穿着白衣黑裙——那是我们华文学校的女生制服——肩膀后拖着两根辫子,手里拎着饭盒,大清早独个儿穿梭走过校门口那长长两排露珠闪闪的芭蕉树,边走,边东张西望,寻寻觅觅走进校门来。丫头啊,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双辫梢上拴着两蕊子红丝线,一晃一晃,不住摇荡在南洋那白花花大日头底下。大清早,鬼赶似地我就飞跑到学校,气喘吁吁,整个人瑟缩在校门口日影里,悄悄伸出脖子,望着那一路甩着花辫梢、摇曳着小腰肢慢慢游逛过来的田玉娘,我那两只眼睛啊直眺望得——你说痴了?对!丫头你了解。

“那时我们家住在南中国海一个名叫‘婆罗洲’的岛屿。岛上有个英国殖民地叫‘沙捞越’。我们家八兄弟姐妹就在沙捞越首府古晋城上学。我个头高,老师叫我坐最后一排。不瞒你说,我上课不甚专心,三不五时就偷偷耸出脖子,痴痴呆呆盯住讲台下那双小花辫。田玉娘仰起脸儿专心听讲,可老师一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她就猛一摔辫梢上扎着的那两根红头绳,望到窗外,好久好久只顾绞起眉心,怔怔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一霎,我的心变成了一颗玻璃球,突地弹跳起来,摔落在水泥地板上,碎了。朱鸰丫头,你又乜斜起眼睛瞅着我,抿住嘴唇噗哧噗哧偷笑!玻璃球的比喻有点不伦不类,我晓得,可这是我那时心里真正的感受呀。就这样我每天痴痴守望着田玉娘的辫子,守望得眼皮都酸了,终于熬到新学期开始啦。这年我们班上有五十四个学生(男生二十九个,女生二十五个)男生女生分两边排排坐,楚河汉界壁垒分明,可就偏偏多出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找不到伴儿。好心的叶月明老师——这位女老师,后来听说跟她丈夫,在我们学校教高年级公民课的何存厚老师,进入森林打游击,当上临时革命政府新闻部长,没多久就被英军打死了,死时才二十八岁——就是这位年轻的级任老师,安排我和田玉娘坐在教室中央,共享一张书桌。我永远思念叶月明老师,真的,倒不是因为她撮合我和田玉娘两个,我才说她好心。丫头你说‘撮合’这两个字很难听?唉,你别尽挑我的语病呀。后来听说叶月明老师阵亡了,我们全校学生都哭,半夜偷偷烧金纸祭拜她和师丈,男生都宣誓,长大后要加入游击队,杀英军替老师报仇。后来有些同学念完中学,真的就结伙进入森林,可那个时候英军已经撤退,沙捞越独立了,莫名其妙变成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这是后话,将来再跟你讲。我为何没跟同学一起进入森林?我来台湾念大学啊,但我一直讨厌英国人,朋友们都称我为反英分子。反正,叶月明老师进入森林后,我们班换了级任老师,但我还是跟田玉娘坐在一块。田玉娘最爱洗澡,每天总要洗上两三回。南洋大热天,别人身上从早到晚汗黏黏、臭腥腥,她的身子却总是带着清清凉凉一股香皂味儿。每天上课,端坐在田玉娘身边,我就忍不住悄悄耸起鼻子,神游太虚,只顾吸嗅着那一缕一缕从田玉娘身上飘漫出的肥皂清香——朱鸰,我告诉你,那是天堂耶!

“那阵子好久没下雨了,南洋的大日头火辣辣当空照,中午休息,同学们都躲到学校旁橡胶林里一边纳凉一边吃便当。田玉娘忽然走过来,悄悄伸出她的小指头,勾了勾我的小指头,央求我陪伴她进入森林,寻找叶月明老师和师丈,因为她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叶老师血淋淋披头散发,手里握着一支卡宾枪,打赤脚,跌跌撞撞,独自个在森林里奔跑逃窜。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