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7)

事后反省,做出那个决定除一时的冲动软弱,还有逃避。她感到自己的某些思想行为——母亲说话是“价值观”——与周围环境无法调和的冲突。没孩子前,她的——价值观吧——与当时倡导的主流价值观完全一致: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看到诸如革命前辈为了新中国转战南北、生下一个孩子扔掉一个的史实也曾让她感动到热血沸腾,是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后,她变了。孩子使她张开了另一双眼睛,再看这个世界时不一样了。从前,看到报上说哪哪的孩子挨饿受穷,她顶多唏嘘感慨一番,带着事不关己的超然,生了孩子后再看到这样的报道,她会流泪。孩子被动地来到这个世界,无选择无保留无抵抗地依赖着成人,这依赖让海云沉醉,更让她沉重,沉重到无以逃遁。她拼命张开双臂左右遮挡,想让孩子在自己的卫护下安然成长直到羽翼丰满,却时时感到掣肘感到力不从心。工作的重创、女儿的夭折使她清醒看到,在现实世界面前个人力量的微薄。

海云带儿子随湘江来到部队。当时湘江部队驻山沟没幼儿园,海云担负起了儿子的学前教育。儿子上小学湘江升到团里,团部驻县城,县城有正规小学,儿子算没耽误。儿子上初中前湘江升到师里,师部驻省城,教育环境比之前又好了一大步令海云欣慰。随军做家属后,她的注意力逐步全部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外交官的理想渐行渐远,远到后来偶尔想起,仿佛是个梦,一个因年轻而生的梦。

这过程海云跟彭飞说过,她总得对自己为什么是家庭妇女向儿子有个交代,只要可能,没有哪个母亲愿被自己的孩子瞧不起。但她只是陈述事实,并没说过他信中的那种话,什么她是为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之类。相反,她一向认为家长如果对孩子这样说,是大言不惭是丑表功是讹诈,情感讹诈,迟早得被孩子识破。不期然有一天她竟从自己儿子的话中嗅到了这层意思,他的话直译过来不就是,你不要再为我活着了,我也不想再为你的意愿而活?

阳光从大叶杨的叶片中漏过,亮点无声无息飘洒,儿子念完信后按程序该海云念了,但她清楚她的那信不能再念——信中竭尽委婉,说的仍是好好学习——硬要照本宣科徒然辱没双方,更会加深已有的误解。

信不能念,话得说;说,说什么?儿子坐下海云机械站起,一屋子人包括儿子开始等待,没有惯常交头接耳的嗡嗡,没有椅子拖挪的吱啦,甚至没有扭动身体时的织物摩挲,所有人屏息凝定,仿佛在看一出演至高潮的好戏怎么往下进行。海云只身站在舞台当中,齐刷刷的目光聚射一起仿佛一束追光把她罩住,使她的孤独分外醒目。如果高潮戏的情节台词了然于心成竹在胸,那孤独就是“看我一枝独秀”,反之,就是“肠断与谁同倚”了。海云默默嘱咐自己镇定,不要分神,集中精力,想。有时似是在脑子里瞥到一丝线索,待到思维追过去想捉住它敷衍成章,它却在倏忽间消失,令海云顿生一身毛汗,于是越急,越急脑子里越发空无什物,当下恼怒,把目光转向儿子,索性问问他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在家里说非要拿到这里,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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