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海云的事令母亲痛心,母亲说我七个孩子都带了工作一点没耽误,你怎么就做不到呢?海云说七个孩子组织上给你们配两个保姆还有公务员炊事员,我们跟你们能比?母亲说,你们也请保姆啊,湘江那么高工资,你也有收入。当时湘江是营长,月工资五十八元,海云二十一元,加起来得算是同龄家庭中的高收入。海云说我请过保姆,但总不能把孩子全交给保姆吧。母亲说:怎么不能?工作重要还是家庭重要?你根本就是价值观有问题。

母亲一语中的。

海云大学毕业赶上“文革”,下放至某省炼油厂锻炼,最终分配去向得视表现决定。她扑下身子埋头苦干,很快,入党。出身好加表现好,很快,离开工厂进省外事部门,向理想迈出了实质性一步,她的理想是北京,外交部;这时她意外怀孕,刚到新单位就怀孕对进步不利,她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湘江意见是她定,权衡后她决定要。湘江一年才回来一次,何时回来得由部队根据工作安排,其他因素,比如配偶排卵期之类,不在、也不可能在考虑之列,故他们这种长年分居的夫妻,怀孕不易。而结婚总得要孩子,这关女人总得过,头胎流产还可能不好。至于不利影响,可通过努力尽量消弭,孕期不过九个月,怎么就过不去?事在人为。决定之后,海云身体力行,从妊娠反应起到孩子出生,坚持上班没请过一分钟假风雨无阻。她在工作岗位上剧烈呕吐直到吐血的画面,她挺着大肚子在办公室走廊奔波的身影,给领导和同志们的印象如此强烈鲜明,竟至让她脱颖而出,成为单位“一心扑在工作上”先进人物中的新星。本只希望消除不利影响,却意外收获硕果,海云窃喜之余分外努力,直到分娩阵痛袭来,她还走在下班的路上。

那天,她只身直接去了最近的省立医院,妇产科没床位了,经检查她的情况刻不容缓,院方将她和另外一个产妇安排到了一张床上。那是一个有着十一张床位的大病房,十二个产妇十一个陪人,海云没人陪。预产期是一周后,她让湘江尽可能晚回来以有效利用假期,产后比产前更需要人。考虑到提前生的可能,打出了四天富余,就是说,湘江三天后到。父母公婆远在异省,妹妹们分布五湖四海,单位尚不知她入院。只身一人前来她却丝毫没有只身一人的无助凄凉:医院是产妇分娩的最佳归宿,身边有着专业的医生护士,“无助”何来?“凄凉”更谈不上,放眼俯视一屋的芸芸众生,充溢她心中的是自豪优越:她和爱人为革命工作分居两地,她最后一刻还坚持在工作岗位上。即使宫缩剧痛排山倒海袭来,一个念头也始终在脑中萦回闪亮:这一切,难道不是给她“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先进事迹添的最生动有力的一笔?

精神上的痛苦和幸福是种感觉,感觉是比出来的,不同年代不同处境有着不同的评比标准。只是和另一个人同睡一床着实不便,尽管一人睡一头儿,但九十公分的床宽完全无法避免两个身体触碰,尤其中段。若隔着衣服还好,产妇产后,至少有一天须赤裸下身。于是一不小心,光着的屁股碰着另一个光屁股,便是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个可以忽略,真让海云崩溃的,是每天两次的会阴清洗。海云怀的龙凤胎,先出来的是儿子,还算顺;到女儿时却怎么都不行了,生累了没劲了,最后医生不得不将她的会阴剪开,同时辅以几双手在她腹部擀面似的往下擀,女儿才得以娩出。剪开的会阴缝了五针,为防感染医嘱每天清洗两次,仰卧在病房病床上将蜷曲的双腿抬起分开,由护士执行。病房陪人多为男性,同睡一床那位产妇的丈夫更是近在咫尺。湘江在,会为她遮挡,身体精神上都是遮挡。湘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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