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孩子的问题根子在家长,海云感到了人生挫败。夜里睡不着一遍遍反思,自己到底错在了哪步?适逢学校通知初三年级开会,学生和家长的对话会,要求事先背靠背给对方写信,在会上公开宣读。大概想借助公众力量营造出坦诚氛围和勇气让双方说出心里话,以化解双方矛盾,形成对双方的监督,看来家家都有难处。海云的心里话只一句:好好学习。却不能直说,直说等于没说,甚或更糟。那信写得真是艰难,三百字——要求控制在三百字——她写了几天。想把被人说滥的真理说出不俗的新意说得磅礴大气令人信服,是门专业。对话在教室进行,课桌全部撤了出去摞在走廊墙边,从初二年级搬来些椅子在教室围成一圈,家长和孩子分开坐各占半边。

孩子们信写得都还认真,具备了自以为的诚恳,这就够了。不是只要想,就能够正视内心、尊重直觉并准确表达传递的,那需要能力。二十多个孩子念了过去,路数大致相同:先感谢父母的付出,再说自己的不足,之后是对父母的意见,最后表决心。遣词造句都相仿佛,诸如“热气腾腾的饭菜”、“殷殷希望的目光”。海云不知道儿子会怎么写,但知道他不会这么写。那不是他的风格。他的位置在她斜对面,背后是窗,窗外大叶杨将大块阳光筛成一片斑驳,他在摇曳的斑驳中沉思。偶会被惊醒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瞧西看,却就是不朝妈妈那儿看,他肯定是要说些什么,一些海云不知道的什么。随着时间推移,海云越来越好奇,除担心他为炫耀为哗众取宠故作惊人语外——这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儿的通病——她只是好奇。总算轮到他了,他站起来了,一直期待这一刻的海云突然感到紧张,没容她再想,他开口了。

他说:“妈妈,从前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但有些东西不是想说就能说出口的,比如,我对我们关系的看法。”

头一句既出,嘈杂的教室“夸嚓”静下来,静极。他吓了一跳,停住,抬头环视四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目光不期然同海云碰上,当即迅速滑开,兀自垂下眼睛,念,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决然。

“你对我一直像对大人一样,用平等的态度和我闲聊一切,可我们真的完全平等吗?其实不然。至少,我们付出的感情类型是不同的。因为我爸完全不能顾家,你三十岁就没再工作成了全职家属,而你当年是北京大学西语专业的高材生,理想是做外交官的,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你对我的爱是完全无私的。我呢,却无法问心无愧地说,你是我的一切。我还有未来,还会有很多朋友,还会有老婆,让我全心全意爱你,或许是做不到的。说实话,这种不公让我压力很大。所以,现在请你真的好好为自己活着,别再管我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我已经长大了。”

海云呆住。事先做了千般揣测万种猜想,没想到这。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哪儿来的?

她三十岁时他三岁,断不会有自己的记忆,他知道的都是她说的。她跟湘江结婚后分居两地,开始是为工作,后来是为孩子。做全职家属是为孩子。她三十岁就成家庭妇女对父母是个沉重打击。海云姊妹七个,父母之所以一生再生十年生了七个,是想生儿子。父亲是军区司令部参谋长,母亲是军区总院内科军医,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有组织负责,他们这种人要儿子不为“养口体”,是为“养心志”,成大事还得男孩子。所幸女儿们生逢“男女都一样”的年代,给了他们宽慰和希望;更所幸女儿们个个出色,人皆说长女海云开了个好头:长得好,品质好,学习好,是全省有史以来第一个考取北大的学生。得知海云被录取的那段日子,家中的客人和电话在说正事前,无不先要感叹一番这样的意思:谁说女儿不如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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