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从德国带回来的唱机,基本上都听不了这个,因为德国的东西特精密,我们的塑料薄膜唱片上面的颗粒很粗,听着听着就把唱针拉掉了,得重新把唱针装上再去听。刘文正的高音很好,唱的都是“让我们看云去,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等,更多的是少年的那种憧憬,那种干净的心灵这些东西。
所以我们那个时候在邓丽君很单纯的爱情,以及刘文正阳光少年似的音乐熏陶下,觉得人生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只要简单地阳光地成长,做一个追风少年,只要勇敢地去爱,人生就齐了,就是这样。这是我印象中最开始的华语流行音乐。
然后我就觉得迎来了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时代,叫解冻时代。在这个时候,积蓄了很久的民间力量开始绽放出来,就像从冰缝里或者从雪山顶上,开出各种各样伟大的花一样,开出了雪莲,开出了怒放的那些东西。当年摇滚乐的巡演叫作《怒放》,这个名字起得特别好,因为那时候我突然间感觉到,两岸有那种隆隆的雷声传来,振聋发聩的声音来了,这就是以我最热爱的,到今天为止我依然觉得是华语流行音乐丰碑的罗大佑和我们的以崔健为代表的声音。当时的声音之响亮,今天没有一个流行音乐家,或者哪一个歌手能够做到,今天大家只能做到在自己粉丝的耳朵里比较响亮。在当时,罗大佑单枪匹马的呐喊,震动了整个台湾社会,而且单枪匹马那么多年,和台湾各种各样的东西战斗,他是一个战士。
今天回头看,他们当时呐喊的那些东西,震动的那些东西,撬开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其实影响了一代人——我们那些年轻人的心灵,于社会的进展作用并不是很大,但那个时候的呐喊的确很响亮,很响亮。当时罗大佑的歌有三首是分别献给台湾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献给台湾过去的,就是我们那代人都会唱的《鹿港小镇》,“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华语的歌词是这么写的,上来第一句话就是请问你。罗大佑开创了很多第一次,不光是文化政治意义上的,他的技术也是开创性的。他用华语写的歌词是前所未有的,因为之前的邓丽君、刘文正,还相当于延续了民国时的那种文字方法来写歌词,罗大佑第一次用了大量崭新的语法来写,《鹿港小镇》献给台湾的过去,《亚细亚的孤儿》献给台湾的现在,非常好听、沉重的一首歌。大家如果能感同身受,我觉得听歌的时候,一定要经常把自己换位到创作者那个位置去,然后你会特感动。因为台湾那个时候,真的是亚细亚的孤儿,好像是在风中飘荡,未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的一个孤儿。写给台湾未来的就是《未来主人翁》,他不希望未来的孩子们都变成电脑儿童,未来的孩子们都怎么怎么样,今天看来,一点儿都没有说错,今天的孩子们确实都成了电脑儿童。而那首歌里,开创性的“就这么飘来飘去”这句词,唱了数十遍之多,但听着却根本不觉得烦,你会一直听,会一直跟着唱“飘来飘去,就这么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就这么飘来飘去”。我觉得只有大师年代的歌曲,才会最后连续重复数十遍这样的几个字,你还觉得很好,因为它前面三段特别好——罗大佑特别喜欢写三段歌词,严重影响了我,我后来也很愿意写三大段,其实就是中国传统的赋、比、兴,先赋,然后比,然后兴。
罗大佑当时有无数歌曲影响了我们,以至于我们在大学草地上骗姑娘的时候,开场曲永远都是唱罗大佑的《恋曲1980》,“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等等,先把姑娘忽悠住了。然后唱着唱着,每次唱到最后,草地骗姑娘的这个结尾曲,永远都唱《光阴的故事》,《光阴的故事》也是一代人的挽歌。当时唱的时候,觉得原来光阴这么美好,等现在唱的时候,我的光阴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改变了我一个人,改变了两个人,改变了我们。然后那些多愁善感的日子,全都被他写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