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一笔钱来周济胡兰成这位宿世怨家,直到1947年6月10日,胡兰成已解除通缉令,成为自由身,她才将绝交书寄去,同时赠给他“安家费”三十万元,可谓仁至义尽。这封“特函”只有寥寥数语: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的。
昔日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慧剑斩情丝,一根也不剩,这才叫你是你,我是我的诀绝,没有任何藕断丝连的余地。
许多年泥丸走阪,风流云散,六十年代初,张爱玲从美国给身居台岛的胡兰成寄去短函,索要一本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想看看那章“民国女子”中自己是何言语面目。胡兰成寄去了书,还附上一封情辞婉转的信,希望重温那一局昔年的鸳梦,但终成入海泥牛,再无消息。
张爱玲坦白承认:“一般所说‘时代纪念碑’似的作品,我是写不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她小说中的人物多半是小奸小坏,没有英雄,也没有十恶不赦的坏蛋。即使是罂粟花和蔓陀萝花,也各有各的真实,各有各的美丽,精刮世故的浪子佟振保与范柳原一流的“红颜杀手”或许自私了些,放荡了些,但这些人言语有味,面目可爱,倒反而让人恨不起来。至于她笔下的那些柔弱女子,白流苏、王娇蕊、葛薇龙……,一边切实地顾及着自己作为女人应有的利益,一边又幻想着玫瑰花般的爱情,其捉襟见肘的心思,飞蛾在火上的挣扎之态实在是太凄美了。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与丈夫乔琪坐车看到街上的流莺,她说:“她们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天下多少痴情女子看到此处,都会掩卷同悲吧。即便淫荡如葛薇龙的姑姑,阴鸷如《茉莉香片》中聂传新的后母,变态如《金琐记》中的曹七巧,那样的“坏”也都是人性的异形扭曲,她们害人也受害,是不该被推出午门去问斩的。王小波曾说,张爱玲的小说中“有忧伤,无愤怒;有绝望,无仇恨;看上去像个临死的人写的”(《关于幽闭型小说》)。这并不奇怪,他喜欢更富有生趣的东西,而张爱玲的作品中充斥着那种挥之不散的阴郁和烦恼,像是六月天的闷罐车。
“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我们唯有临摹。”
这就是张爱玲预先准备的辩解词。你很可能无法相信,张爱玲最欣赏的中国作家是鲁迅而不是别人,她认为鲁迅的作品勇于暴露中国人的劣根性和阴暗面,后来的小说则多半文过饰非。她走的路子与鲁迅一脉相承,但左翼作家们故意误读或干脆装作看不懂,反而对她大加责难。
柯灵先生与张爱玲有过交往,他在《遥寄张爱玲》一文中说:“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于是,有人质疑,她在沦陷区大红大紫,在汉奸办的《苦竹》和《杂志》上发表散文、小说,作家的立场何在?张爱玲在政治上的色盲很让一些人生出反感,但要硬生生逼着她去窄条的政治平衡木上狂舞干戚,她不情愿,也确实很难站稳足跟。沦陷区只是个鲜花下的陷阱,“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一些人苛责于她的古老罪名,犹如水蛭咬住不放。她埋头写作,向大众贡献才华,并无不妥。“她竟然连汉奸也肯嫁咧!”这话更加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