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一回头,竟看见祖父站在门背后,他来了多久了,我们全然不知晓,祝生唱的全是悲迓,她唱了《四下河南》《宝莲灯》和《断桥》,我沉迷其中,帮着应和锣鼓,咣起咣起咣起,咣切咣切咣咣切——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祖父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朝我们走来,祝生收起长袖,挑衅地看着祖父,看这光景,祖父没有暴跳如雷,似乎不会责骂我们了。我们的祖父戏唱得好,一生被人捧着,有着可怕的坏脾气,但是素来溺爱我们姐妹,按他的说法是,这两女娃心气高,任谁也买不动。我姐姐唱戏的天才被祖父发现了,他如获至宝,在那个时候,祖父就已经感叹,楚剧后继乏人。年轻人开始迷恋喇叭裤和录音机,跳迪斯科。很多年之后,我做了记者,采访了市戏曲协会的会长,这位会长写了很多关于楚剧的论文,积极探讨楚剧的改革与发展。他长得白白净净,有点娘娘腔,一看就是一个戏里人,言谈举止有一种舞台的做派。他把楚剧的没落归结于政府的不够重视,没有拨下足够的资金来发展。他摊开手优雅而无奈地说,没有钱,能做什么呢。我笑了,摇摇头叹了口气,这般浅薄的言论竟然不如一个已死去多年的老农民。我的祖父很早就说,楚剧必将死于农村的城市化。不仅楚剧,还有流传几百年的习俗、审美,甚至包括西塞方言,所有这些都必将成为楚地的一曲悲迓!如今这个叫塞壬的女子,她过于细瘦的笔,如何能写出这份沉重与悲壮!
因为悲迓的异质植入童年,植入成长,我悲喜皆哭的性情缘于楚地,缘于那个叫西塞的地方。我咯血的书写里,所有的词根都指向那个叫红的女孩,那个时候,她只有西塞,只有乡村,也只有悲迓,然而却不知忧伤为何物,那些最好的时光只属于红。我不知道祖父发现了天才的姐姐是否有过深深的忧虑,在悲迓的暮光里,竟开出了一朵明艳夺目的鲜花。那一年的大戏,祖父亲自上阵跟我姐姐一起排的,唱的是《百日缘》,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樟树树杈上,看着前来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看黄老师傅跟他孙女的对手戏。我百无聊赖地晃着小腿,没有什么能阻挡姐姐要唱戏的决心了。五月十八的晚上,我姐姐平生第一次上了台,妆是祖母画的,非常漂亮,眼角向上扬起,两腮胭红,额妆是她一直最喜欢的铜钱头饰,此时的祝生,没有人能认得她,一入戏,她如同换了一个人,那神采,那通身的气质,袅袅婷婷,欲说还羞,宛如被附了体。十五岁,上初中二年级,听说今天上台,她班上的老师同学都前来捧场。姐姐在后台兴奋地与同学聊天,她做作地捂着胸口表示好紧张。而我知道她胸有成竹,厚积薄发。今晚是她的主场。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在那晚的戏里,我只看见我姐姐一个人在唱,更奇妙的是,我姐姐祝生本人似乎无视他人,把舞台当成是她个人的专场。大量的改编,身眼手法步,包括唱腔的某些细节的处理,她把《四下河南》这个传统曲目唱得既陌生又熟悉,她用从电视上看来的现代舞的技法营造出强烈的舞台效果,惊闻噩耗,晴天霹雳,如风雨大作般的内心悲愤,含冤女赵琼瑶有了一个崭新的面目与灵魂。我刚刚完成了小考,岁,我像一个专家那样读懂了我姐姐的赵琼瑶。我相信那个晚上,台下的老戏迷们一定也读懂了这个年轻的赵琼瑶。我一直隐约感受到姐姐祝生身上有一种隐秘的光,平常看不见,但偶尔会惊鸿一现,但是那晚之后,这种光就完全无蔽地敞开了,她向你走来,那就是一个发光体向你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