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人(2)

我们立即上前跟这位可爱的“老乡”套近乎,大家忐忑不安,诚惶诚恐。这里不妨多说一句,他的外貌是令人不敢亲近的。想想就明白,锅铲一样的门牙,嘴唇包不住,鼻孔略朝天,有点歪脖子(应该不是胎带的,而是有钱使然),总仰着脸,与人对话时眼睛抬高15度,散漫地望向远方,远方空无别物。他是一家集体煤矿的承包者兼负责人,每年向集体缴纳一定数额的承包费,大头落入自己腰包。谁都知道他有钱。对于一个有钱人,对于一个当年即拥有专车、小工具车和运输卡车的人,乡民的态度是满含敬畏,甚至害怕的,不敢靠近也是可以理解的。有钱和没钱,是界定阶层的硬指标,划定阶级的分水岭。至于来路是否正当合理,无人顾及。车也是。当年不像今天如此普及,确然证明着某种权力、地位和身份。

那些老弱和幼小的心灵,那些在初冬黄昏手脚冰凉麻木的人们,那些差不多要有家不好回的渴望的眼睛,在内心焦渴的等待中,看到了黑暗中的星辰,看到了老乡的工具车。如果答应把他们捎回去,不仅可一慰心灵,且能够省掉车票钱。即使让他们坐在车厢里,也无异于坐在一辆豪华中巴上。像铁片不可逆转地被磁铁吸引,大家不自觉地移向那个救星。

磁铁的反应非常及时,我们得到他满脸诚恳的回应。我想,当这些要求帮助的人一同拥向他时,他的内心一定涌起仁义的暖流,温暖了我们,也温暖了自己。

车站的嘈杂全都退去,我的耳鼓充满得救的福音。他给我们的答复是:我将他们送进车站,再接你们。但你们不能在这儿上车。这里不让停。你们要走几步,到复兴路上等我。一过交道口,上去那个坡,就在路边等。我会把你们都拉回去。

还有什么比这个承诺更合乎情理,让人感激涕零呢!工具车的载荷量至少两吨,载六七个人算得了什么。人家不需要送站,如果需要,让我们把他的亲人抬进站台,我们也不会拒绝。我们愿意为他出点力。我们觉得只有马上出点力表明感激之情,坐人家的顺风车才踏实……听着他沁人心脾同时也是沁人骨髓沁人血液沁人细胞沁人毛孔的话语,大家感动得甚至忘记了说一声谢谢。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幸运,让每个人感到的温暖程度无以复加。

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位“老乡救星”,一步三回头往约定的地方赶。这是一段四五百米的路程。我们以暴走速度来完成。若不暴走便会辜负他的一片好心。我们脚步急促,相互提醒,生怕耽误了他的时间,让工具车等我们。路上许多人目睹了这一奇怪现象:几个陌生人,不是朝向车站,而是朝着相反方向,不是朝向一辆公共汽车或者中巴,也不是朝向路上任何一个停着的车辆,而是朝向一个虚无目标奔跑。他们气喘吁吁跑了三四百米后,向左一拐,隐没了身影。

我们真的多虑了。我们都跑过了那个无法把握的时间。在工具车到来之前,我们无一掉队,全都赶到了约定地点。我们的整齐和效率,定会让我们的“老乡”满意得笑逐颜开。

在向目的地冲刺的过程中,激动是显而易见的。我的思绪也在激动中飞扬。我想起乡亲们对这位老乡的不公正评价。这些评价无外乎他的牛逼、自大,看不起乡邻(主要是穷人),见了当官的一副奴才相,对人苛刻,德性不好。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评论不值一驳,全是红眼病人的谵语,道听途说者添油加醋的妄测,是普遍的仇富心理在作怪。他是一个大善人。他心地纯正、无私、无瑕。他体恤老者和弱小。他有“老乡观念”:你即便不认识他,他也会适时地雪中送炭。

我当时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经常随领导下乡调研。我没有为他写过“情况反映”一类的正面材料,但知道有关他的一则感人至深的传说:他给乡敬老院(还是学校)捐款,款额在万元以上。他的事迹一时传为美谈。这一善举足以抵消人们对他的非议和诟病。车站感人至深的一幕,证明了他捐款事迹的可信和可靠,为他既高大也猥琐的形象,铁定加注了一道闪闪的金边。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