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曾称一禾的诗歌以大海为背景。他说这话的根据大概是一禾的另一部长诗《大海》,对此我没有发言权,但是请相信海子的话,他的看法不会有误。
一禾曾有一个宏大的构想,那就是海子、我和他自己,一起写一部伪经,包括天堂、炼狱和地狱,这部伪经现在是无法完成了。
一禾还曾跟我谈到过他的另一部长诗的构思。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写出一座城市,在大海之下--其规模大约与十六世纪意大利多米尼克派僧侣奥凡。康帕内拉所描述的"太阳城"有某些相似之处--只有穿过大海的人才能抵达这座城市。但这部长诗他同样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了,我宁愿把这座城市看作已经完成的一禾本人。或许有人会认为一禾的创作应该属于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其文学观念虽然高级,但是经过本世纪初欧洲现代派文学及我们时代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冲击,这类观念已经显得陈旧。然而,对于文学的潮流,一禾有他自己的看法,简而言之,即登上顶峰的文学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文学。诗歌自精神始自精神终,其灵光不因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变化而减弱,亦不因种族、地域的差异而变质。这正是里尔克在本世纪初所表达的观点相同:艺术作品应当具有"共时性",它们都是人类各种"向往"和"恐惧"的"物化",古典艺术、中世纪艺术和现代艺术之间存在着不间断的延续性。对于后现代主义文学,一禾基本上持否定态度,以为这类聪明作品的产生,说穿了是作家心力的底下。他曾经兴冲冲地给我读《世界文学》1987年第4期是刊登的美国批评家本。德莫特所写的《六十年代是否损害了小说》一文:"这些作家这一些最能引起兴趣的人,有时候活象暗中勾结在一起,在通力合讲一篇故事,而且只有一篇故事,主题一成不变,就是人间的无情。"他们要向我们指出--简直无休无止,不遗余力--人们在相互观察,期待着病态的反应。"在一禾看来,这种情况已经渗入中国文学。
所以我把一禾的死看作中国健康文学的一大损失。有他存在,就有一种尺度存在。我在这里回忆的,不过是一禾全部思想的万分之一,而且不能说是他最重要的思想,它们有些已随一禾而去。一禾去世以后,曾有一位朋友来信,说海子选择了死,所以他干干净净地去了,而一禾未曾选择死,所以他至今依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生活在我们中间。这当然是一种美丽的说法,不过对我来讲,一禾的确已经不在了,虽然有时我还在夜晚梦见他,但1989年6月10日在北京八宝山,是我和别人一起拉着他的灵床来到火化室门口,事实总是这么残酷,哀莫大焉。
1990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