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欢场牧歌 (3)

可见美色如云。

我们所写的正是明末清初的秦淮河。当时号称“文坛领袖”和“风流教主”(二者往往是难分难舍的“结晶体”)的钱谦益曾津津乐道:“海宇承平,陪京(南京别称)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据为乐土。征歌逐胜,秦淮一曲,桃叶诸妓,梅花漾其妍萃。”这个“胡子眉毛都雪白”的老色鬼倒是享受“承平”了,可以尽情地玩弄佳丽,搞一些“模特儿大奖赛”,选一场“秦淮八艳”,把疯狂的“玩女人”不断的花样翻新,那管佳丽们的血泪含笑往肚子里吞!“文坛领袖”不负“时代的使命”,引导了“美女经济”消费的新潮流。淫荡的南京越发人欲横流,文人墨客以诗酒狎妓为时尚,名流雅士以得名妓为风雅,当然,才华横溢的名妓也以能得名士的赏识而自豪——但却往往是谬托知音,到头来命运更惨。

话说崇祯十五年,岁在壬午,即公元1662年春天的秦淮河。这时距明思宗吊死煤山已经区区不到三年了,但是,秦淮河淫靡依旧。只不过在春光明媚的某一天,妓女们会采取“集体行动”——把男人们统统赶走。这是她们独有的节日,姐妹们会聚在一起,举行“盂兰会”。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要侍侯男人的女人们,在这一天总算可以摆脱色鬼的纠缠;不管病痛还是悲哀都要强做欢笑的粉头们,在这一天里,总算可以向姐妹们倾吐一下自己的真实感情。相对来说,这一天才是妓女们难得的“解放日”,阳光明媚;永恒的阳光明媚。

风光旖旎的秦淮河畔,有一个更幽静的去处叫桃叶渡,那里新近盖起了一幢造型别致的小楼,叫绛云楼。据说是钱谦益送给秦淮名妓柳如是的礼物,不过却隐含着“红运到顶”的祈祷。他已经被闲置得太久太久,最近夜观天象,洞察天下大势,信心满怀,拈髯微笑;“古往今来英雄崛起于草莽之间,天下大乱方能造就一代领袖,流贼与边寇同时逼京,正我辈大显身手之机也。”他在振奋之余,就不免动了“金屋藏娇”的雅兴,盖起了这座绛云楼。小楼掩映在绿荫丛中,潺潺流水轻轻地漫过小桥,偶尔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用婉转的啼鸣,划破了寂静,过后就只剩下了弥漫的脂粉气了。

然而今天,却反常的突然打破了寂静,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常了——这是因为来了郑妥娘。

脚还没踏进门槛,声先震塌屋顶:“老娘今天要当一回老大!小女子们都乖乖地给我把‘浪’劲儿收起来,听我的调遣!”说着,一掀门帘,在客厅里亮了相。

客厅里早已三个一堆两个一簇的集满了人——当然都是女人。她们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很有一点争芳斗艳的味道。江南春早,她们又习惯于卖俏,所以衣服就显得过分单薄,轻纱难遮玉体,就难免肉光闪烁。说着说着,不知碰到了哪一个的敏感部位,就引起了接连不断的笑声。那是货真价实的“艳笑”——带着“吃吃”不断的余韵。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戏正上演着,却突然被门外的一个女人打住了。她们只见掀帘进来的这个女人身材高挑,明显地超过了江南姑娘;可那腰身却象江南姑娘一样的婀娜。“这女人很美!”这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她动作很快,很快就给人只看背影。那背影上有一条长长的、黑黑的、蓬松不羁的发辫,正随着她的步履飘逸,让她的形象平添了勃勃的生机。

只见她旁若无人地直奔主人的座位,转过身来,一腚坐下,众人可就目瞪口呆了:这个女人的一双如同黑葡萄的大眼睛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不!是她视线中的那股英气逼住了所有的人。那英气好爽朗、好俊俏、决不咄咄逼人;却又勾人魂魄,看你一眼就会令你终生难忘。配上她那非常性感的嘴唇,不乏温柔妩媚,但是,英豪之气却令她的美丽别具一格。

“这是谁?”有人在窃窃私语,“选‘八艳’时怎么没看见过她?”

“哎呀!妥娘姐,你怎么现在才来?”异常清脆的软款吴语扫除了人们的狐疑:“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妥娘呀!”

说吴语的女子名叫李香君,有一本专门记载秦淮名妓的《板桥杂记》说她“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婉转,调笑无双,人名之曰‘香扇坠’”。此刻,郑妥娘就直呼其外号:“香扇坠!叫了董小宛没有?”

“跟着陈圆圆去了。”李香君回答,然后不无嗔怪地说“你就没忘了董小宛。”

“那当然了!”郑妥娘应声回答,“咱这一群人都下作;唯独她有点当皇后的高贵。”

李香君有点不悦地扭过头去,郑妥娘立即服软地说:“好了好了,我这嘴臭,你别见怪。董小宛新来乍到,第一次参加咱们的盂兰会,可不能‘为官杀个羊,官没捞着尝’。老娘就是为了她,才在这里混充‘大粒核桃’的。”

“不害臊!”李香君回嗔作喜,“二十岁就自称老娘!”

“我不自称老娘,难道要你那个侯方域叫我不成?”郑妥娘立即反击,“那你不就矮了一辈了吗?”

一句话说得李香君红晕满腮,她正苦苦地恋着“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一个叫寇湄的马上给李香君解围;“妥娘姐,你为什么不去参加‘选美’?依我看,‘秦淮八艳’都不及你,你要去了,保险夺魁。”

“我为什么要去?”郑妥娘不屑地说,“为了让自己卖个好价钱吗?我还没有贱到非拍卖自己不可的地步。”

一句话把众人打得鸦雀无声,她还觉得言犹未尽,就愤激地说下去:“那帮臭男人偷偷摸摸地耍弄我们还不够;还要在大庭广众肆无忌惮。你瞅瞅他们一个个的眼神,哪个不是象刀子似的?恨不能把你的衣服剥光,让我恶心!”

她说了,众人也听了。毫无回音,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敛了敛自己的衣襟。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郑妥娘也察觉到话说得不是地方,便马上收敛了话题:“好了好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说臭男人了!臭男人败坏情绪。”

“你一口一个‘臭男人’,莫非男人都臭吗?”

“都臭都臭!概没例外。上了床,个个都是大角猪。比猪还臭!”

“瞧你这张嘴!”李香君听不下去了,就打断了郑妥娘,“我看你一辈子不嫁人!”

“嫁!嫁!干了我们这一行的,还想有个好嫁?与其给一个白发公公当小妾,还不如老死在秦淮河上。反正都是男人的玩具!与其低眉顺眼地侍侯一个,还不如我在秦淮河上过一天寻找一天的快活。”

众人都明白郑妥娘言有所指——不久前就是在这座楼里有一场黑白反差极其强烈的婚礼。年方24岁的柳如是嫁给了年逾花甲的钱谦益为妾。一个是白发苍苍,但浑身老皮黢黑;一个是青丝闪亮,皮肤嫩白如瓷。这场婚礼令许多妓女艳羡不已,但却让郑妥娘摇头叹息:“是的,这也许是一个妓女最好的归宿了。不久前顾横波嫁了人作妾,柳如是不过是步人后尘而已。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莫非等待自己的也是作妾的命运?”

这是始料未及的,她只是率而倾吐,却带来了自己的忧伤。俊美的大眼睛已经热泪盈眶了。

还好,恰在这时,门外玉佩叮当作响。帘子一掀,出现了两个丽人——

一个款款走来,恰似弱风摆柳。那大红的绣花衣裙,开领很低,像是特意露出一缕雪痕,故意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她的腰很细,真的是粗不盈握,随着轻盈的脚步婀娜地扭动,越发显出江南姑娘的万种风情。再一看脸,哎呀妈呀!怎么美到了这么个分数?粉嘟嘟的瓜子脸上嵌着一双夺人魂魄的丹凤眼,亮得揪心挖胆。它躲在又细又黑又长的眉毛下,不时地闪过一瞬秋波,越发会令男人们心灵战栗。这是一种真正的“艳丽”;是“天下第一美人”才具有的“艳丽”。这个美人就是陈圆圆,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嫖客这样地描写她:一见面就冒傻,所有的男人都会被她的美惊呆;呆不久就刺挠,没有一个男人能继续看下去。要么跑出去;要么扑上去。这是一个男人没法看下去的女人。

另一个却就沉静异常了,她似乎不很出众;但是在这脂粉丛里却又绝对是鹤立鸡群。她不施粉黛,只是素面朝天。但是那天然的肤色却是白里透红。那白,晶莹细嫩,似乎能掐出水来;那红,隐隐约约,平添了无限生气。她也有一双美丽异常的大眼睛,谁都会猜到她秋波一闪,一定会顾盼生情。但是此刻,它却平静如水,仿佛微波不起的湖面,笼罩着朦胧的轻纱,深沉得令你去作无限的遐想。她的身材也非常的苗条,但却兼有南国姑娘与北方佳丽的美,跟陈圆圆比,同样的曲线玲珑,却少了些许的孱弱而多了几分健美;跟郑妥娘比,同样的性感毕露,却少了几分的野性而多了若干妩媚。她的美,并不鲜艳夺目,但却洗涤灵魂。她吸引你坐下来,立即就稳若泰山,再也拔不下眼来了,越看越爱看,越看越舒坦。真的是如沐春风,飘飘如仙。郑妥娘说她“高贵得象个皇后”,她果然后来就做了皇后,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妓女皇后”。她的名字叫董小宛。

两人气喘吁吁,看来走得很急。尚未坐定,陈圆圆就说:“小宛好静,你硬要拉了人家来做什么?”

董小宛立即怯怯地道歉:“我去给佛祖烧香,耽搁了。请姐妹们见谅。”

“你这毛丫头!”郑妥娘嗔怪,“上香有什么要紧?哪个像你这么认真?你当众人都当真礼佛呀!找个泥胎当伴而已。”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董小宛赶忙颔首。

其实,郑妥娘说的倒是实话。不仅秦淮河上的妓女个个到庙里烧香,其他的地方也都一样。妓女都是庙里的常客。他们的心太苦太苦,可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们大哭一场,没有一个人能倾听她们的苦楚,只在她们这里购买欢笑。她们只能在泥胎面前倒自己的满腔苦水,把泥胎当作自己真正的朋友。

这是在神圣的外衣下进行的,谁都知道不是认真的,但是谁都不会去戳穿它。郑妥娘大杀风景,就令众人有点难为情。局面有点尴尬,郑妥娘也有点察觉,可偏偏不买帐,继续说下去;“就咱们这样的人还想当佛门弟子!拉倒吧!”

她的一路愤激令众人十分扫兴,大家就木然地瞅着她。真是乘兴而来,败兴却不期而至,弄得大家都灰溜溜的。节日的气氛一扫而光,有的人就想挪步离开。

董小宛在众人面前是只要有人说话,就轮不到她。因为她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何况她又新来乍到,心中伤痕累累,就更少言寡语。可此刻她不能不说话了,因为涉及到了佛祖。

她侃侃而谈:“我佛慈悲为怀,菩渡众生。我辈虽然身操贱役,但犹可佛在我心。佛是不会遗弃我们的,因为佛有大智慧,知道我们都是万不得已,被逼上歧途的。只要我们不心甘堕落,佛就不会认为我们下贱。我们正在遭劫,但要力种善因,以求来世善果。佛不弃我,我却弃佛,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她说着,有人偷偷地问陈圆圆:“她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陈圆圆也小声地回答:“她的养父就是一个和尚——在家居士。”

郑妥娘却听不下去了:“你都瞧瞧,是不是来了个真尼姑?我看你干脆出家当尼姑好了。”

“你当我不会呀!尘事一了,我就立即遁入佛门。”董小宛十分庄重地说。

吵吵嚷嚷的盂兰会众佳丽各献绝技。李香君难得地一展歌喉,唱了昆曲〈蔡中郎〉,郑妥娘嚷着要董小宛用琵琶伴奏。

“这是南曲呀!”董小宛委屈地说。

“长箫太压抑,还是用琵琶吧。老娘喜欢痛快!”

其实,董小宛是弹不出“痛快”之声的。拨弹了不多时候,郑妥娘就听出了悲切之音。隐隐约约,似有若无;但却如泣如诉,震撼她的心。她知道,这里寄托着董小宛的身世悲哀,听着听着,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就潸然泪下,在泪影中就幻化出斑斑血迹了——

谁知道董小宛这一“千古名妓”的身世呢?描写她的著作真的是汗牛充栋;甚至那冒牌的国史《清史稿》,都闪烁其词地提到了她,以致造成了“千古之谜”。然而,她却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关于她成人之前的经历,一个字也没有。莫非悲哀得让所有的文字都成为一种多余了吗?

她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模样,只听父亲说很美很美。很美的母亲哪里去了呢?她不敢问,一问爸爸就唉声叹气。待她怯怯地走开,一回头却又看到慈祥的父亲在暗自垂泪。这是一个谜;一个她要全力揭开的谜!然而,未等她揭开,谜底就石沉大海了。她不仅看不到妈妈的模样;而且得不到妈妈的信息。

不过她有浓郁的父爱,慈祥的父亲在他人的眼里也许只是个迂腐的冬烘先生,可在女儿的眼里却是世上最好的爸爸。她在爸爸的怀里当然也可以撒娇,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在画画写字,爸爸一心一意要把她培养成旷世才女,让她一字不漏地背诵《漱玉集》,开口必说李易安(李清照)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树立忧国忧民的形象。

可惜这种爱突然终止了——爸爸突然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她随爸爸到菩陀寺里去进香——这是很正常的,爸爸是个佛教徒,上庙烧香是他的日常功课。他随爸爸来到之后,照例跑出去跟一个叫慧清的小沙弥玩耍,可这一天爸爸却拉住了她,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小宛莫名惊诧地望着突然变得完全陌生了的父亲,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但却让破门而入的清菡居士打断了。

清菡居士是爸爸的老朋友,小宛经常看到两个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在小宛的心目中,这是两个怪人。无论那一个,独处的时候,都是表情木然,可是凑在一起,可就判若两人。谁都神采飞扬,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振臂扼腕。她不知两个长者中了哪门子邪,起初吓得手足无措,但是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然而今天却十分反常,只见两个老人凝重地对视了很久很久,然后父亲像突然下定了决心,坚毅地一下子把她推开,不无感伤地说:“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到外面的世界去玩吧!”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从外面归来,父亲就永远地消失了。清菡居士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他问父亲的下落,居士却就一味地念“阿弥陀佛”。

在清菡居士的庇护下,她的童年依然充满了阳光,只不过带她上庙的换成了养父。

养父当然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不过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他自己说自己“六根未尽”,对尘世的事不能置若罔闻,这就令他十分痛苦。

清菡居士自称是“边缘人”,在当地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他不屑于跟官府打交道,许多官儿慕名求画,他都一概拒绝,死皮赖脸索求的,他就涎脸开出很高的价码,让官知难而退。相反,普通百姓要画,则是有求必应,形成巨大的反差。有一个官吏利用了一个贪小便宜的刁民来求画,让他知道了,就画了一个横行的螃蟹,还提了诗:“附炎趋势是本色,看你横行到几时?”让那官得画之后,根本挂不出来。据说,他还画了一幅别致的仕女图,密不示人。

他为什么称自己是“边缘人”?这是一种“自解嘲”:“我为官府所不容,进不了他们那个圈子;可是又离不开尘世,到山林终老,还跟普通百姓的命运紧紧相连。普通百姓大多也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也在他们的圈外,所以只能叫作‘边缘人’。”

董小宛是在他的叹息声里长大的。

是的,尘世的种种哪一件不令他扼腕叹息?他不是明思宗朱由校,但是也同样为“流贼”和“边寇”而忧心如焚。

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呀!

朱元璋建立了一个“警察国家”,整个明王朝都是“特务统治”。特务统治的基本特征就是普天下弥漫着假话。崇祯皇帝登基之后,杀了大特务魏忠贤,却继承了魏忠贤的衣钵。他就听不到一句真话了。“陕民大饥,易子而食”,可所有的奏章都是:“皇上圣明,带来了五谷丰登。国富民强,一片升平景象。”明明是怨声载道,逃荒的人流涌向了四面八方,他得到的情报却是“天下子民,感恩戴德,齐声高呼,万寿无疆”。于是像所有的“一把手”(在崇祯来说,只不过是国家的“一把手”而已)一样,都是瞎子、聋子。不管他怎么精明过人,也不管他怎么励精图治,都只能充当众人捧在手中的“白痴”。天下已经大乱了,他还沉醉在“中兴名主”的美梦中。

李自成接过来高迎祥的造反大旗,在荥阳大会之后,自称“闯王”,已经造成了“遍地皆贼”的局面。普天之下到处都在唱着“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这时,崇祯皇帝才听到了一点点“贼”的信息。甭说,那信息是大打了折扣的,自然扑不灭那燎原之火。火势眼看着就要烧到金銮殿了,满朝文武才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剿饷”、“辽饷”各种名目的横征暴敛,接踵而至。弄得更多的百姓铤而走险。号称“二百年基业”的大明王朝风雨飘摇了。崇祯皇帝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镇压农民起义,忧心如焚地苦熬岁月。

这时,在东北迅速崛起的女真族,已经改了国号叫“大清”,他们的第二代首领皇太极乘虚而入,率领着几十万大军逼到了山海关,野心勃勃地觊觎中原。大明王朝面临着灭顶之灾。

崇祯十二年己卯,公元1639年,崇祯皇帝暂时顾不上如火如荼的农民起义了,把“兼摄五省军务”的洪承畴匆匆调到了抗清第一线。这一年,“明以洪承畴总督蓟、辽”。明清展开了历史大搏斗。

遭际了这样的年代,清菡居士当不成“世外哲人”而只能做一个“尘世之佛”。他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眼瞅着兵荒马乱、饿殍载途的残酷现实,他不能不忧国忧民。一个“不在编的和尚”真的是人轻言微。他奔走呼号的结果只能是自己重病缠身,眼瞅着不久人世了。

就在这样的年代里,董小宛遭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丧失了唯一的亲人;也丧失了生活的信念。

清菡居士病倒了,日夜都离不开人照料。这时候,她就特别恨自己是个女儿身。白天,他可以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接屎端尿;然而夜晚呢?夜晚就只能靠那个倒在家门口的孙可望了。

孙可望是清菡居士“捡”来的弟子。那天早晨,清菡居士照例出来扫雪,却发现门口躺着一个乞丐。不仅衣衫褴褛;而且奄奄待毙。对这乞丐的用心,清菡居士当然洞若观火。他知道这个乞丐要死在他的门前,按当时的规矩,是要让主人负责一切的;然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还是把这个乞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这个乞丐本是陕西饥民,出身寒微却极其聪明。他活过来之后就跪倒在清菡居士面前,死活不肯起来。起咒发誓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无以报答你的救命大恩,就只能在你这里当牛做马,听凭你的驱使。今生今世,我就是你老人家的一条狗。”

清菡居士让他弄得措手不及,就急急忙忙地说:“老夫虽然只是在家礼佛;但也是佛门弟子——”

“俺也愿意随你皈依佛祖!”孙可望急急拦阻住居士的话,表达他的无限虔诚。

清菡居士认真地端详了他半天,然后摇了摇头说:“你六根未净;且在眉宇之间有一股杀气。哪能经受得住佛门的清苦?”

孙可望又指天鸣誓:“今后若有杀人之念,天打五雷轰!”

居士被缠得无可奈何,就叹了一口气,说道:“佛法无边,是劫也躲不过去;你要诚心礼佛,明天我就教你《楞严经》。”

这孙可望果然聪明,很快就得到了清菡居士的欢心,教他琴棋书画,他竟一点就通,用不了多久,他就故充风雅,俨然一副名士派头,居然会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给什么“西关商场”题起门头来了。

然而,董小宛却很不喜欢他;尤其讨厌他那双贼忒忒的眼睛。自从来了不好对义父说的那种情况之后,这双眼就不时地盯着她那个地方看,看得她心惊肉跳。那目光是猥亵的,只是偷偷地一窥,就让她胆颤得发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见了那小沙弥慧清,目光里更充满了令人恐怖的杀气,好毒好毒,令她想到了蛇蝎。

然而,为了恩重如山的义父,她又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处。不料这个孙可望竟突然规矩起来了,目不斜视,俨然正人君子。这欺骗了清菡居士。他在临终的时候,竟然把董小宛托付给了孙可望。

老人弥留之际,再现了令她悲哀欲绝又刻骨铭心的一幕:养父和她的生父一样,都是拉着她的手,久久地不愿放开;不过,养父却是用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给她说了几句让她永远难忘的话。这话,是关于生父的,多少年来她都急于知道,然而,养父却缄默其口;现在他终于说了;但是却说得并不完全明白。她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你的父亲……是个国士……常人难以理解他……他却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愤世嫉俗的人,滔滔然天下皆是也,遭际了万马齐喑的时代……缄默其口,独善其身者多……他却要大声呼号……把‘多嘴’当成了‘己任’。……记住!他是因为‘多嘴’……才走上不归路的。为了那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袁崇焕。”

她含着热泪送走了清菡居士,哭得好不伤心,不知是为了养父,还是为了生父。

老人临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董小宛托付给了孙可望。

令董小宛十分惊奇的是:这个孙可望竟突然连眼睛都十分规矩起来了。几乎在一夜之间,他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兄长:不!一个口中念念有词的佛门弟子。不过,他念的经文只是一个名字:洪承畴、洪承畴。

这是一个董小宛熟悉的名字,因为生父与养父在高谈阔论中常常提到,而且提到时总是慷慨激昂,甚至会发生激烈的争吵;然而,与孙可望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这个谜就揭开了——孙可望竟带着她去见这个远近闻名的统帅。

这是一场令她异常激动、印象终生难忘的会见,跟她一生的命运紧紧地连结在一起。真的如佛门所说:种下了“大因果”。

这是她第一次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有种莫名其妙的慌乱。但是那男人的眼神却让她镇定了下来。那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的眼神,在四方大脸上炯炯放光,不乏坚毅,也不乏慈祥:不乏威严,也不乏温柔。出自一个少女对中年人的信赖,他立即博得了董小宛的好感。然而孙可望一开口,却就面目全非。

孙可望十分猥亵地说:“我怕大帅军旅寂寞,特献美女一名。保证是个原装货,含苞的花蕾。大帅就受用了吧!”

一切全都明白了!更大的慌乱一下子吞噬了董小宛。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孙可望竟然卑鄙到了这个地步!恩将仇报,辜负了他称之为“恩师”的临终托孤不说;还把她推进了“火坑”——她一生就怕“遇人不淑”,现在看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中年人,绝对不是善良之辈。他那一把年纪,又是朝廷大吏,还不是三妻四妾?等待我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灾难!孙可望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凭什么卖我?你这毫无操守的小人!这就是你对恩师的承诺吗?她在顷刻的颤栗之后,心中就燃起了万丈怒火,从秀目中喷射出来。她豁上了!甚至想利用眼前这个大官惩罚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洪承畴一见董小宛,猛的唤起了他的一种情愫: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酷似他刚刚送给崇祯皇帝的那个。他觉得这是上苍对他的厚爱,就有了一种冲动。但是一看到美人眼里的怒火,就立即想到眼前还有一个孙可望。

他扭头对着孙可望,不无威严地喝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啊……”孙可望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囫囵话,模样就越发猥琐了。

洪承畴突然大喝一声;“你就不怕背负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声震屋瓦,气压泰山。

董小宛在内心里呐喊:“痛快!”孙可望却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叩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洪承畴又回嗔作喜,不乏和颜悦色,声若蚊呐地问:“那她又是谁呢?”

这一下子又把孙可望的魂儿唤了回来。他灵机一动,立即十分虔诚地说道:“大人鞍马劳顿、沙场搏命,对国有功,为民立勋,理当享尽天下绝色;否则小人也于心不安。”

洪承畴不耐烦了,老实讲,古老的中国是一个等级社会,有一条“潜规则”,就是下级必须拍上级的马屁;殊不知“猪肉也有吃腻的时候”,听常了,耳朵也会起茧子。像洪承畴这样的老官吏,此类如同小儿学语般的“直统统”的“阿谀套话”,哪能取得“邀宠”的效果?当下他就打断了孙可望的马屁,直截了当地问:“她到底是谁?”

“这还有什么关系吗?她只是一个女人。”

“是谁?”洪承畴大喝一声。

“是……是……清菡居士收留的一个丫头。”

“好啊!”洪承畴竟喊了起来,然后凑向前去,仔仔细细地端详面前的丽人,“名不虚传!不愧为一代名流调教出来的女子。风度、气质,都足以为‘天下母仪’!”

董小宛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仅只是羞涩吗?不!在孙可望与洪承畴说话的时候,她的心灵里经历了巨大的“情感风暴”,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似倾盆大雨浇注在她那未经磨难的心田里。她哀哀无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将决定她的命运的洪承畴。

这似乎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中年人呀!他并不像一般的官吏那样凶恶;倒是有几分善良。不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么令人厌恶,相反,倒是有几分让人亲近的风度。他的刚毅、他的气概、甚至他的才华都表现在脸上了,方才,孙可望称他叫“督爷”,莫非他就是名震遐迩的洪承畴?

想到这里,她就不免慌乱了,下意识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不要以死相拼了吧,能给一个英雄当个随军小妾,也未尝不是自己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归宿。于是她就羞涩地低下了头。

再说那洪承畴,他是一见董小宛就被美色紧紧地抓住了,只是碍于“官威”,他不能不习惯的矜持,所以就未能立即失态。但是很快也就认可了孙可望的“孝心”。竟下意识地问:“意欲何为?”

孙可望一听,立即兴奋得浑身发抖,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你洪承畴也一个鸟样!眼看着自己不虚此行,他就合盘端出了自己的企求:“投奔督爷门下,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出人头地,不枉来到人间走了一趟。”

这令洪承畴大为欢心,和颜悦色地向前拉起了孙可望。孙可望立了起来,正想把满腮红晕的女人推到洪承畴怀里,却见洪承畴陡的脸色一变,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你想干什么?”晴天霹雳!孙可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无措地望着突然盛怒的洪承畴;董小宛却瞥见了在他的身后,帐篷开门处,立着一个普通而又寻常的军官。然而,这个军官却既不普通,也不寻常。他连接着洪承畴的命运。此人名曰牟更忠,外号“牟小鬼”。

显然,那督爷是表演给这个普通军官看的,奇怪!堂堂总督为什么要怕一个普通军官呢?

未等她寻到答案,就又听到了训斥声:“本督荣肩朝廷重任,事关社稷安危,半点疏忽不得;你却要用女色来让本督分心。把本督当成了什么人?也是好色之徒吗?”

孙可望大为惊讶:“难道你不是好色之徒吗?”

董小宛却在想:此刻这个督爷不失英雄本色。

不容分说,洪承畴就让那个军官把两个都赶了出来。董小宛“礼物”未能当成;但那个督爷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怕的是,那个督爷倒没有对她非礼,而那个养父托孤的孙可望却对她毫无人性地下了口。一个赤裸裸的畜生!完全不顾身下少女的斑斑血迹,一次又一次地施暴,直把她蹂躏得奄奄一息。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再叫你端庄!你端庄就坏了我的好事。我再叫你端庄!”

她哭过、闹过、喊过、咬过;然而,面对一个流氓、一个养肥了的豺狼,她所做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她很快就成为一只随时都准备挨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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