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生涯&抗战胜利(1)

我于九月底从重庆坐成渝公路长途汽车去成都,路上走了两天两夜,半途的客店不但没有比我出国之前进步,事实上好像比从前更乱更脏,夜里几乎无法入梦。第三天到达成都,我就直接坐黄包车到草堂寺母校,别来五年多,校园的树木长大了,学校的房舍变旧了。我最先去见薛老师和谢老师,两位老师都热烈地欢迎我。薛老师的眼睛患青光眼,已几乎看不见了。他一看见我就拉着我的手紧紧不放,口里感慨地说:“××,你能回来教书太好了,我们听说你回国了都很高兴,但又怕你不肯回本校来任教。你肯来就可见你对母校的爱护。你看我们都老了。校务要靠你们年轻的一代多多负责。”

老师的话使我很感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谢老师那时虽是副教务长,但因薛老师的眼疾关系,大部分的教务都是他负责的。他是我以前的主要老师之一,教过我好几门课,所以对我更是亲切。当我在和薛老师谈话时,他已一面吩咐总务处的职员为我准备宿舍,一面派人到家里去请师母备饭,要我到他家去吃这回校后的第一餐。等到总务人员把我的行李安顿好,他就引导我到他家去。

谢师母是有名的湖北美人,我出国前曾经看见过她的。这次相见虽然觉得比以前略为清瘦,但风韵神态依旧。她一看见我去就伸出两只手来欢迎我,口里连说“欢迎、欢迎”,态度亲切而诚挚,接着他们的小孩也一一出来相见。每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最小的一个只有四岁多,是我出国以后生的,长得尤其可爱:那个小圆脸真像个苹果,两颊红红的;有一对又圆又黑的大眼睛;说话声音又轻又脆,像小鸟唱歌似的;笑起来一排又白又细的小牙齿在那小嘴里闪闪发光。她好像和我特别有缘,一看见我就靠在我的旁边不肯走开了。吃饭时她就要和我坐在一起。那天谢师母为我准备了好多菜。师母的菜也是有名的,特别是她的珍珠圆子,没有人吃了不赞不绝口的。吃饭时师母不断往我碗里添菜,小妹也踮着脚站起来为我夹菜,我感到又温暖又喜悦,真像回到自己家里,在母妹当中一样。

真幸亏有谢老师和师母一家对我这么好,不然我那一个学期的生活将更难过。本来我是不重视物质享受的,但生活环境的骤然改变以及精神上的苦闷、身体上的疾病,使我感到那一段生活很难忍受。我住的屋子是旧教室后面的一间单独的房间,本来是用来作堆栈的,因为单身女教职员宿舍没有空房间,总务处临时腾出来给我住。这房间上无天花板,下无地板,每块泥砖地的缝里都长着青苔,有的还长着小草;窗子是木格子糊绵纸的,有些格子的绵纸已经破碎;里面的家具只是一张木板床,一张小书桌,一把木椅子,和一个搁箱子的肥皂箱;照明用的是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房子外面是一片荒草,到了夜里外面是秋风萧瑟,秋虫唧唧,里面是一灯如豆,潮气袭人。初到的那一夜,我独坐桌前,思前想后,念及自己自十五岁离家求学,十多年来,走遍天涯,如今学成归来,年将三十仍然是孑然一身,而国事艰难,战乱未已,瞻顾前途,渺茫遥远,愈想愈觉凄凉,不禁伏案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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