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凤凰开办《李敖有话说》节目之前,我曾问过李敖先生愿不愿意回大陆走一走,李敖的态度非常坚决,说是“没有可能”。
我分析,李敖拒绝回乡有以下几种原因。首先,李敖曾夸下海口,一辈子不离开台湾。这似乎是一种爱台湾的表白,这种表白,能够使得他的言论更可信。第二,李敖怕坐飞机。他小时候曾经坐过一次飞机,差点出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坐过飞机。第三个原因,李敖坐了五年多的牢,出狱以后,又过了两年多的隐居生活。至今,他还是经常一个人在阳明山上写作,一待个把月,可以不跟任何人见面。这种生活方式使他不愿意“动”。最后,还有一个“寻梦说”——李敖很怕回乡后会破坏脑海中存留下来的那种旧梦,很怕梦会破碎。
后来,李敖做《李敖有话说》,正式与凤凰结缘。这个节目在大陆引起关注,收视率节节攀升。李敖经常让人帮他从网上搜集观众回馈意见,有时也会在节目中回答网友的提问,直接与大陆观众进行沟通。这在很大程度上把他的心和大陆民众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
2005年3月,我再次向李敖谈起回乡问题。开始,他还比较固执,说要不然我80岁再回去吧。后来我说,你今年已经70岁了,人生易老天亦老,你到80岁的时候身体可能就不好了,你的表达和行动都可能会有些不方便;另外,很多从大陆出去的知识分子,像张大千、于右任、钱穆、胡适、林语堂等,他们在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都留下了重重的一笔,但最后都没能再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大陆;这些人没能回来,你回来了能了却自己的心愿,也能帮他们寻梦、圆梦。李敖陷入了沉思。
最终,李敖下定决心,去北京,“向党中央报到!”,“一仙过海,八仙失色。”,“我高兴地看到了北京,北京也高兴地看到了我。”
潜意识里浓浓的乡情是按捺不住的。
李敖来到小时候读过六年书的北京新鲜胡同小学时,我一直在近距离观察李敖的表情,透过墨镜发现李敖的泪水其实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他与小学生们挨个握手时,有一个扭头动作,半天没回头。他在干吗呢?他在控制自己,他要“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真的一弹,泪水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李敖最后还是用他刚烈的一面战胜了他柔软的一面,这柔软埋在心底,充满温情。
后来,鲁豫向李敖提到这个细节,李敖笑说戴墨镜还是管用的。我觉得,李敖戴墨镜技术上是因为“怕光”,也可能是他觉得眼睛流露的信息太多,不愿意让人家发现。他是喜欢批判、骂人的人,不愿意也不习惯把他自己一些赞赏、欣赏之类的感情流露出来。他站在天安门上,喃喃自语地说“真是大国气象”。这趟回乡之旅,他有相当的震撼,又是相当的冷静,他有时候还很兴奋,但在须臾之间又赶紧控制住自己,怕流露出来。他离开新鲜胡同小学时,记者问他给学校留点什么?他说:“我把爱留下了。”说完这句,他就把车窗关上了。然后,他就长时间地看着窗外。
李敖外表那么阳刚,不流泪,不伤感,内心却柔软,温情,细腻;他有时候不拘小节,讲粗话,骂大街,私下里对人却彬彬有礼,非常老派。李敖的右腿在出发前,突然发病疼痛,特地让医生打了两针稳定病情,而且还拄了陈文茜送的一根拐杖。可是,他看到自己的小学老师鲁老师时,这条不能受寒的右腿,却“扑通”一下跪倒在水泥地上。在此之前,在去看望老师的路上,他尽管眼睛有点花,还是亲自拿出秘书给他准备的美金,一张一张点,然后装到红包里,亲手交给老师。离开时,他走出去好几米,回头一看,老师的一条腿从轮椅上耷拉出来了,他马上又跑回去,把老师的腿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