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雾之镜(8)

其实她不是这样的人。全世界,只有对汤毅凡,她才可以耀武扬威。反正他一逮着机会也从不惮以最恶毒的手段欺负她,两人总能扯平。来到巴黎之前的那十八年,除了汤毅凡,她对人生中的每个人,都不得不卑躬屈膝,哑忍委屈。

她没有得到生母的遗传,学不会活得不畏人言。

她的生母名叫易染,是80年代中国最有名的女演员之一,一生在香港和欧洲之间颠沛流离,但易染就是有本事能在废墟上走出步步莲花来。她对生母没有多少记忆,后者在她四岁时开车冲下了大海。但她记得自己曾问过爸爸是谁,生母让她重复那个答案无数次,直到她记住——你没有父亲。我独自生育了你。我就像那些植物一样,是雌雄同体的。

在汪宅时,养母几乎每天都在对她说,她与生母出奇地像。但其实,她没有生母的清高,反而一直是没骨气、没主见的跟屁虫,怕被哥哥姐姐所抛弃。

来到巴黎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踏出盒子,终于尝到了自由的滋味。现在,对任何人,她都能不在乎他们的看法,自我地活下去。她不评判别人,也不会让自己被别人的评判所影响。所以如果虞雪不让她开party,她就会直接叫她见鬼去。但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几个人,你会在乎他们的评判。堕胎之事是个无稽的谣言,你别指望精英商学院的女生有多成熟,她们无聊时一样会编排别人,而且她前段时间的确是玩的疯了点,弄得自己进了医院。只是她没想到这件事会传到毅凡耳朵里,她还不至于平白就怀疑到虞雪头上,但真希望自己知道是谁该死地多了嘴。

过了好久,屋里才响起安东尼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宝贝,毅凡刚刚离开了,北京忽然有急事找他。”

“安东尼,道歉这种事是不能等的。”她义正词严地谴责他,心里有座塔在逐渐崩塌。

“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他呢?……你知道,这样他就可以隔着电话跟你道歉。”

她觉得这主意不错:“我正这么打算的。”她一边拨号一边狡辩,“不是我一定要找他,是我总得给他个机会说对不起。”她朝安东尼赞许地道,“这样他就没有借口说是我不理他了。”

她将听筒放在耳边,电话已接通,她仍自顾自地说着:“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给了每个人机会,对不对?只要他的道歉足够诚恳,我肯定马上……安东尼!”

安东尼已经相当习惯这位小姐时常神经质的大叫了。

“怎么了,宝贝?”

“他不接我的电话!不,他接了,然后挂掉了!”

随后易微婉就想起了戴高乐机场的罢工。无论如何,汤毅凡没这么快就飞出她的手掌心。然而就在她整装待发准备包抄2号航站楼的时候,安东尼从门缝间塞进来一张手写的小笺,说是毅凡走之前留给她的。

她俯身拾起来看,一腔愧疚全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暴怒。

那上面写了八个字:

“罢工个头,你真好骗。”

尽管安东尼百般劝说,半是哄半是吓,易微婉仍然执意地搬回了13区的公寓。她在阿泰内广场一向住得不舒服,现在毅凡走了,只剩一个唠叨婆妈的老保姆,这里就更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了。

她隐隐猜着了哥哥突击检查的意图——看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完全是对的。即使,这所谓的坏事根本没发生过,却莫名其妙地,闹得人人皆知了。事已至此,她有种隐隐的好奇,很想知道哥哥对她的堕胎传闻会有什么反应。毕竟,赶走她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回来找她。

基于这桩完全荒唐的八卦,她倒生出了某种恶作剧式的趣味。

毅凡那张小笺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诉她——他相信她,相信她一向对他的诚实,多过相信她气头上的某句口不择言的话。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她没那个胆子在巴黎把自己的肚子玩大。汪家对叛逆孩子的那些私刑,她怕得紧。总之,他留了便笺是说,他不生她气了。

可哥哥呢?他怎么竟隔着车窗看她一眼就放心地走了?

看来,他所有的拒绝,都是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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