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抗战开始后,国民政府西迁重庆,并将之定为陪都。重庆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城市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中举足轻重,是腥风血雨的战争中最后的庇护地。南京沦陷了,我们还有重庆,重庆不沉到长江里去,抗战就有希望。但在这场大灾难降临之前,世世代代在山城的坡坡坎坎上因陋就简、见缝插针地搭建吊脚楼式房屋的重庆百姓还认为,自己这破败不堪的木头房子哪值得日本人开着飞机来炸哦。一颗炸弹多少钱?开一次飞机又要背多少油(注:背油即浪费的意思)?那日本人是方脑壳唛?(注:形容人木头木脑、愚蠢之意。)他们怕莫得那么哈(傻)。老百姓这么想也就罢了,连北方的一个大军阀在一次演讲中也说,日本飞机扔炸弹怕个啥,不过是鸟儿在天上拉屎,你们中有几个头上落过鸟屎呢?可见,即便是中国的高级将领,也都没有认识到,现在我们进行的是一场已经没有前线和后方的战争。
将近两个小时的轮番轰炸结束后,邓子儒他们才走出防空洞。车已经不能开了,邓子儒让胡襄理陪着客人,自己带人往家里飞奔。眼前的重庆城已经面目全非了,就像话剧里的场景变换,刚才还是人间的升平景象,马上就转换到地狱里的恐怖狰狞。熟悉的街道在燃烧,房屋都成了断壁残垣,烧焦的尸体横陈在大街上,电线杆、树枝上、残墙上挂着人的残肢断臂和肠子和心肺。这哪里还是那个房舍错落有致的山城啊,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等跑到二府衙时,邓子儒已听到了从邓家大院里传来的呼天抢地的哭声。大院的大门已经被炸飞到街道上,门前的一对石雕麒麟被掀翻了一个,前院里已是一片狼藉,一些人躺在血泊中,女人孩子在尖声哭嚎,佣人们忙着灭火。邓府是一座四进大宅院,前院住佣人、厨子、保姆等,中院的中堂供祖先、会客,东西两边的厢房是邓府接待江湖上的朋友和门客下榻的地方,后面两座院子才是邓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最后面的院子在一片缓坡上,新起了一幢两层小洋楼,那是邓子儒的新房,站在楼上可以俯瞰邓家大院。现在已经看不到前院大门、中堂屋顶了,中院的东厢房也垮了,房顶还在燃烧,那幢小洋楼也被掀掉了一面墙。面对猝然降临的灭顶之灾,邓府里的人们慌乱得如同被打破了城池,而那些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早已经作鸟兽散了。
邓子儒的母亲头上缠着一块纱布,斜靠在花坛边的一张藤椅上,还在呼天抢地的哭嚎,见到邓子儒那哀嚎声就更大了。邓子儒抢上前去,急促地问,妈,家里有人受伤没得?但老母亲只是哭,说不出话来。站在一边的一个外侄女才哭泣着叙说了邓家大院被炸的经过——
第一次空袭警报响起时,家宴刚吃到一半,开了十桌酒席呢。大家都不相信那天会有日本飞机来轰炸,在这之前重庆市中心地带还没有挨过炸。长辈们还在划拳行酒令,孩子们在酒桌间到处乱跑。紧急警报响起时,二伯父说这次怕是来真的了,我们还是躲一躲吧。但大爷不想扫大家的兴,他说重庆城恁个大,未必就专门来炸我家的饭桌?不消怕,日本飞机来了,大家就钻到桌子下面躲一下。我邓家的房子结实,再不行后院的假山还有个石洞,女眷可以躲到里面去。他还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喝茶哩,不当回事地对家人说,你们去躲一哈(下),我就不信他们连茶都不让老子们喝一口。我要坐这里等我家的客人。
可是啊,一颗炸弹偏偏就落在院子里,饭桌被炸飞,屋顶被掀翻,门柱都被拦腰炸断,邓家遭殃了,遭惨啰。两个伯父,一个叔叔、三个婶婶、六个侄儿、四个堂兄弟、两个姐姐都被炸死了……
邓子儒摇晃着外侄女的胳膊问:“我老汉儿(父亲)呢?他在哪里?”
外侄女抹着眼泪往堂屋那边一指,不说了。
邓子儒赶到父亲身边时,邓玄远还有一口气。他拉着儿子的手只说了两句话:“赶快办喜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