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写下的关于摇滚乐的一点文字只是文化字面上的,跟音乐并不相干,这似乎带有点“隔靴搔痒”的性质。音乐人手底下的音乐只是音乐本身,跟文字并不搭界。然而文化人听音乐,首先得看歌词,寻找文字背后的企图。这中间,又隔了一层。
我们背着我们文化的壳,企图做一些沉重的沟通。然后音乐只是音乐本身,它和万物一样,独立,冷漠,不沟通。当音乐成了文化意义上的存在,附带上歌词等文字载体时,原初意义的音乐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在上个十年间,崔健和王朔一起,代表着刚刚逝去的那个年代的“另类”声音。1986年前后的中国人已经苏醒了,然而仍有害羞的。那几乎是20世纪中国历史上最活泼、更接近于人本主义的时代。历史翻了个跟头,一切又从头来了。青年人开始寻根,刨根究底要弄清楚人类生存的原始意义和终极价值。一切都是新奇的、活泼的,智力上却显得平庸和不健全,像《诗经》以前的平凡男女和《荷马史诗》里的坚贞的英雄:人是认真的人,健康朝气,负有责任心,因为过于计较,也会显得苦痛和迷茫。崔健在他的歌里唱道:
我脚踏着大地,我头顶着太阳
我装作这世界唯我独在
……
我不愿离开,我不愿存在
我不愿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平凡人的英雄主义,在那个年代,不但是可以原谅的,也是可敬的。崔健那辈人,虽然浸泡过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却并没有被负荷压迫。“文革”把一切意义都消解了,到1986年,传统文化的伤口仍未愈合,使得崔健们的心智仍停留在少年阶段。他们也许觉得,时代仍处于人类的童年时期,只有他们才是开天辟地的一代人,远古洪荒,人类从他们开始。一切都在建构,消解,再建构。他们在自己推倒的废墟上建设着。
我闭上眼没有过去
我睁开眼只有我自己
……
我攥着手只管向前走
我张着口只管大声吼
——《出走》
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豪情也只有在崔健那个时代才会有。对于政治的无限热情也是那个年代的“愣头青”们的通病。崔健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这种热情。“文革”已经远去了,人们渐渐冷却下来,思想着,怀疑着;另一方面,轰轰烈烈的改革已经开始了,社会是进步的,欣欣向荣的,由不得你不相信。中国是政治大国。人们在两个时代的交合处站住了,慌张、不懂、半推半就……是一种有距离的热情,能拿得起放得下。《红旗下的蛋》《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及时地表达了国人的这种心态。在风格上已丧失了批判精神,有的只是处于外围和边缘的调侃,这调侃也是热情的。
剔除了音乐的成分,仅仅从字面上解释崔健的摇滚是极其片面的,然而我们也只能如此。崔健怀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上,穿着泛白的黄军装,卷起一条裤腿,迷茫地微笑着,他口齿不清地吼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然而他仍是不明白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似乎有太多不明白的东西。世界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喜欢较真、愤怒、歇斯底里,然而仍是无济于事的。崔健成为那个时代的代言人,一个符号。他代表着真正的摇滚音乐。他的声音是那个健康年代,一个受伤害的人的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