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手记 6(1)

到中文系旁听“文学概论”的课,大教室挤满人,我迟到,搬一张椅子,高举过讲台,如绵羊般坐在讲台边缘第一排。女教授暂停讲课,让路给我,其他绵羊们也仰头观赏我的特技。

接近下课,后面递来一张纸条:“下课后我可以跟你说话吗?水伶。”是她选中我的。我常这么想。即使换了不同的时空,她还会选中我。她瑟缩在人群间,饥荒的贫瘦使她怕被任何人发现,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后面沉睡,我一出现,她就走出来了,坚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这个”,露出小孩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带走,无可拒绝地,像一盆被顾客买走的向日葵。

已是个韵味成熟的美丽女人了呵,炉火纯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动额前的波浪长发,我心中霎时像被刺上她新韵味的刺青,一片炙烧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无限膨胀,击出重拳将我击到擂台下。从此不再平等,我在擂台下,眼看着另一个她眼里的我在擂台上被她加冕。怎么也爬不上去。

“怎么会在这里?”她完全不讲话,没半点尴尬,我只好因紧张先开口。

“转系过来补修的课吗?”她不敢抬头看我,脚底磨着走廊地板,不说话,仿佛讲话的责任与她无关。

“你怎么知道我转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沉默的控制叫了出来,眼里闪着惊异的神光,明显出色的大眼,圆睁着注视我,我终得以看进她眼里。

“自然就会知道啊!”我不愿告诉她对她消息的注意。“你可终于说话了。”我松了口气说。她带点腼腆开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银质般的笑容,像夕阳轻洒的黄金海岸。

她说我一走进教室,她就开始坐立难安,想和我说话,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她鞋带,她弯蹲,小心地绑鞋带。可是见到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就不想说什么了,只是站在那里。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后,蹲在地上反而开始说。突然想去抚摸她背上的长发,很柔顺。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切都了解,心里在告诉她。代替伸手摘过来她的背包,隐约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着绑鞋带。

下课六点,校园已黑影幢幢,夜风飕飕,各牵着脚踏车并走,宽阔干净的大道上,和缓具节奏的一对脚步声,流利地踅过。不知是我跟着她走,还是她跟着我走。相隔一年,两人都怀着既亲切又陌生的暧昧气氛,节制地在沉默里对峙着。

“怎么会跑来跟我说话的?”我藏起心里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询问。

“为什么不跟你说话?”她轻微负气地反问我。夜色一掩上脸,我不用看她的脸,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就知道这大学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里我听出她独特的忧郁声质。我总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个你见过三次面的学妹啊!”我几乎惊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像对自己说。

“不怕我忘记你了,懒得跟你说话?”我看着她随风轻飘的长裙。

“我知道你不会。”还是那么肯定,仿佛所有关于我的理解都如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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