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 第二章(1)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爸爸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坐在厂长办公室里,对着足有四五平方大的办公桌,把烟在半个屁股大的烟灰缸里按灭了,又点上一支。“是什么时候呢?”

具体时间没人说得清楚了,大概算起来就是九七年九八年左右吧,总之不超过〇〇年。有时候爸爸喝多了酒,有时候只是没来由地就睡不着觉,只有坐着干抽烟,施施然地,莫名其妙地,他忍不住就要开始想奶奶死了的事了。

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爸爸总觉得奶奶没了就是眼皮下的事,他便琢磨着去想事情发生的过程,比如他的手机忽然就响了,上面亮着“妈妈”两个字,接起来,说话的人却不是奶奶,爸爸就知道糟糕了,肯定是哪个邻居,不然是奶奶的什么老朋友,在电话里说:“薛胜强,你妈来不起了!”又即便不是手机吧,也可能是大晚上的,或者凌晨,突突就有人来捶门,爸爸一开始还醒不来,跟妈妈说:“安琴,有人敲门。”妈妈就去开门,爸爸在床上继续睡着,半梦半醒,听到妈妈在外面跟人说话,声音陡然提高了,颤抖起来,爸爸就知道完了完了,果然,妈妈进了卧室,站在门口,也不让爸爸看清她的脸,说:“胜强,你妈出事了。”

和钟馨郁在一起以后,事情又有了另一个版本。那就是也是在什么不合时宜的时间,爸爸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钟馨郁在电话那边说:“薛哥,你赶紧过来啊!出事了!”

奶奶便没了。爸爸又点燃一根烟,想着奶奶就这样没了。只得办丧事,只得在烈士陵园包下元帅厅来做灵堂,只得让朱成去定至少十二个花圈,从他开始,到姑姑一家,刘星辰一家,别的亲戚(只得给段知明也写个花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写上去图个热闹,花圈飒爽地排了两排,甚是好看,再找两个哭丧的,跪在灵堂门口,只给它哭个悲悲戚戚,昏天黑地——如此这般,每一个来拜的都得知道,薛家老太太是死得气派的。

爸爸想了好多次,想得十分周全了,他甚至想到要用百合花满满把灵堂堆个结实,把有金边的灵棺放在中间,一眼看去,好不壮观!——但多年了,多年了奶奶就是没死下去。

奶奶没死下去也罢了,爷爷反而半途死了去。不管吧,爷爷死了也要办丧事,那是二〇〇五年的事,爸爸心揪揪地琢磨着,那就把这些人啊,花啊,纸啊,都给用在爷爷身后吧。奶奶却说:“薛胜强,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庸俗,人死就死了,就化成灰了,什么都没了,还办什么丧事——立个坟埋了,大家清明过节去看看,心里知道怀念也就行了。”

奶奶又说:“这镇上乡里乡亲的,谁不认识谁,设个灵堂,无非就是请人家的礼,请了人家的礼,你以为就占了人家便宜?这礼啊总是要还的,你呀,也堂堂是个厂长了,别占这种小便宜。”

爸爸坐在奶奶对面,抽着烟,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奶奶倒恰好说了:“这也是你爸,要是我,等我死了,你就把我骨灰随便往清溪河里一撒算了,你们也别想着我念着我,就当没我这个妈吧。”

爸爸按灭了烟头,继续沉默着,他心里说:“你说得轻巧,插根灯草!”

最后奶奶也发现自己的确是说得太轻巧了。

这一天,四点过不然就是五点,总之六点还没到,她忽然就听到自己家的门轰隆隆地响起来。“出事了。”奶奶马上明白过来了。她坐起来,从椅背上扯了昨天的裤子来穿上了,在门背后拿了一件枣红色的毛线外套披着,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走出去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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