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

那时我上小学。我父亲生了场大病,差点死掉。当时医院诊断他得的是癌症,只把这件事告诉给我母亲一人,她把这个锁在了心里。在省城待了一个星期他们就回来了,在当时,得了这个病就像见到了白无常,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是希望不大,而且医疗费也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得起的。我的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就想让我父亲吃好一点,就想对他好一点,就想在家里服侍他,守着他,直到死神来把他接走。她是最苦的,因为痛苦全在她一个人心里装着,谁也不给告诉:父亲、我、亲戚朋友、村人邻居;大家都不知道实情,她把这件事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父亲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至少有半年时间。一开始他还能到外面走动走动,和人唠唠家常,后来就不行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跨,似乎怕见到阳光。他的窗子用布给蒙起来,晚上也不愿开灯。整个屋子黑漆漆一团,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睡还是醒。他的性子似乎也阴郁起来,一天甚于一天,不开口说话,谁也不搭理。常常是母亲自说自话,后来母亲的话也少了,也沉默下来,那个房间里的生气就更少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交给我一个特别的任务:唱歌。小时候我是挺乖的,也听大人的话。母亲让我唱歌我就唱歌,母亲让我站在父亲床边唱我就站在父亲床边唱。我老唱的一首歌就是《黄土高坡》,那时候正流行,广播里反复播。现在歌词也不怎么记得了,就记得前面几句了:“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我就记得这些了,一个前奏吧,后面记不得了。倒是当年的情景宛然还在眼前。有时,我依稀仿佛又回到那间黑咕隆咚的房间,听见母亲似乎在不停地催促我,“马鸣,再大声点,再大声点。”那时情况也就是这个样子。我站在父亲床前,像青蛙那样鼓起腮帮子,我的肺有力地翕张,我的胸膛急剧地起伏。

我就这样来回反复地唱,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像录音机来回倒带;父亲了无声息而母亲无动于衷。我唱到声嘶力竭,像泄完气的皮球;我唱到父亲微微响起鼾声,而母亲则像一块石像陷坐在椅子里;最后逃也似的回到我的房间,逃也似的拱进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我的歌声在回荡,不知疲倦,永不歇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唱歌,为什么唱这支而不唱另外一支。是因为母亲的话吗——“马鸣,唱支歌吧,家里太阴了,也要热闹热闹。”我不止一次看见无边的风,四面八方的风,吹过辽阔的黄土高原,最后突然在我家降落,形成这歌声。这歌声无处不在,凝固在家里的每一寸空间,即使灯光也照不到的角落,手一碰就会响起。我们的家似乎被这声音占领了,这声音漫过我父亲的喉咙口,爬过我母亲的躯体,最后团团围住了我,从我的嘴巴进进出出。

我有过这样的错觉,我躺在床上,只有用手捂住嘴巴,才能确信不是我在唱歌,而是房子在唱歌。也许房子保留了我的歌声,更多的时候,并不是我在唱,而是房子在播放录音。尽管我张开嘴巴,但谁又能说不是房子的声音淹没了我?那个时候经常重复着做同一个梦:只要我的嘴巴张开,歌声就不由自主地跳出来。但是,却没有声音,一片寂静,只有风声轻摇。在一种纤弱细腻的节奏中,我惊恐地发现,我是在一个野地里唱歌,对着一座无名的坟墓。……身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听到窗外野风呼呼地刮过。

没有别的声响,除了这歌声,反复响起,从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间隙。家里父亲沉默着,母亲沉默着,除了唱歌,我也沉默着。隔三岔五就有探病的人来,其中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开头的时候,还说说家常,还留下来吃顿饭、歇个夜什么的,随着父亲卧床的时间慢慢拉长,来看望的人就也都沉默起来,说不上几句话,表情苦重,前脚跟来后脚跟就走了。我疑心他们觉察到了屋子的鬼祟,听到了屋子的歌声,因而满怀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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