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时,我显示的爱的能力与被爱相交换、相补充而完成了爱的整合性,像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描述的球形人。
三
我想,我说了我该说的,无论是对霍夫米勒、康多尔,还是对茨威格。
但是,我不得不补充一点,人的软弱是人的宿命,可以抑止它,但不能根除它。尽管软弱在一部分人身上可以激起生命的强力意志,但在另一部分人身上,却显现为软弱自身,像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他无法自己把自己独立地支撑起来。他需要同情的“缓刑”,甚至这一部分人之所以应该得到同情,更隐秘的根据还在于,他们无非是把人的不可避免的软弱集中地在自己的身上袒露出来,他们在为人类受过。弱者和强者一样,苦难与拯救一样,都是基督复活的根据。
尽管我不喜欢康多尔,但我知道他活在人们的需要里,特别是在无能为力的那一刻。
我之所以喜欢霍夫米勒,因为他真实地表现了人的真实,即愿望真诚而不能彻底。
人们给予善与恶以太多的关注,历史上经过记忆的精制而保留下来的大善大恶是一样的多。这种肯定的历史记忆恰好使我在其否证中看到了一个更肯定的肯定—善或恶的不彻底。我以为它就是由常人组成的历史场。
艾迪特的精神被瘫痪的下肢死死地拽住不能随心所欲地飞翔。这个形象,多少可以看作人类生命的象征。任何人,总有哪一个部位病残着,拖住全身不能自由自在。人是有缺陷的存在。
对于艾迪特,生活的真实是什么呢?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问题就在于,她要求的可能恰恰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也一样,正因为不可能她才要求可能。人只要求他没有的。康德说,缺陷是一个本质过于丰富的表现。我换一种说法,只有缺陷才能生成丰富的本质。
人们过惯了常规生活,把反常叫做不幸。但是,生活究竟要常规作为确证反常的尺度,还是要反常揭破常规的界限?人们对前者有现成的语言,而对后者却失去表达。
艾迪特被偶然的变故抛出常轨,下肢瘫痪,她深深地陷入不幸之中。她的父亲开克斯法尔伐不知怎么找到了女儿的病残同自己骗取这座庄园的过往经历之间的联系,认定是自己罪过的报应。于是把妻子的忏悔转移到对女儿的崇拜上。从此,女儿的肉体瘫痪了,父亲的精神也陷入瘫痪,使整座庄园,不,凡是他富有的金钱所能征服的领域,都奉行着一个意志:治好女儿的病。
意志:瘫痪一定“能”治好。
事实:时间在销蚀意志,“不可能”在悄悄滋长。由于开克斯法尔伐的病态执著,意志在顽强中拖得疲软了。
一座庄园的生活也不知在哪一天把意志的真诚变成了事实的诺言。
艾迪特小姐就浸泡在这一片真诚的诺言中。她的耐心发着寒热,周期越来越短。“我每天要吞进去大量的谎话,都撑得我要吐出来了”—呕吐!生活的真实渐渐“氧化”而蒙上虚假的保护层—同情啊!
但是,这能怪谁呢?大家不这样又怎么过?应该轻易接受“不可能”吗?生命的意志不就在于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注意力太过于集中会丧失注意力。问题在于生命的意志是什么时候被固置在某一点上变成死结—两难。本来,艾迪特,其次是开克斯法尔伐,应该有能力把反常看作是对常规界限的超出,而去寻找正常生活不能有的新天地。超出、转移,才能显示生命意志的执著。否则,执著就是僵死。当然,没有超出的转移又是意志软弱的轻率。如何把握超出的限度,这要看你是否有胆识发挥生命潜抑的边界能力与冒险精神。
可惜,美好的、善良的品质仿佛生来就是生命的柔弱这一基因的客体化,为了它,痛苦、同情、伪善、丑恶、强力意志才得其所哉。“素以为绚兮”,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霍夫米勒与艾迪特是对等的。他并没有以完人的身份出现在艾迪特面前,像康多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