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为何焦灼?(2)

人们,不管男主人开克斯法尔伐,还是这座庄园的真正女王开克斯法尔伐的女儿、下肢瘫痪的艾迪特小姐,都只需要他,只欢迎他,因为,他用他的到来表示了一种“高尚的同情”。他不是不知道,他来的动机起先具有某种暧昧的性质,其中有美酒佳肴所刺激的食欲,有受人尊重所满足的虚荣,还有铜管乐般粗犷的军人气概所引起的“供氧不足”突然被女儿的清新气息灌注而勃发的阴柔生机……总之,他不知不觉已走进心灵可以自由喘息的故乡家园,因而霍夫米勒渐渐地消退了官能的欲望,其中包括对伊罗娜肉感的迷惑,代之而起“心灵的友谊”,即对艾迪特病残的同情—它更内在含蓄,也更隐蔽危险。

25岁的霍夫米勒,轻骑兵少尉,在同女人的接触中并不乏肉感的经验。每到一个驻地,和一些风骚的女人逢场作戏已成为军营生活的当然补充。这一次开头也是按照惯例追踪伊罗娜丰满的肉体才来到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的。但是,霍夫米勒毕竟是霍夫米勒,他的健壮的肉体虽然受着轻骑兵青年军官的流行病感染,但内心却埋藏着对爱的渴望,或者说,不是官能的周期性消耗,像动物的发情。在这种又高于动物发情的可挑逗的周期性消耗中,异性对象,自己选择的或自己被选择的是A,是B,是C,都无关紧要。事毕告别,转身即忘,下次再换。自己和别人,都像是隐含着“价值尺度”的物的商品。或不如说,严格意义上的“准货币”,如此而已。由于伊罗娜信守自己的忠诚而不受诱惑,更加之艾迪特青春病残得格外引人爱怜,可以说对霍夫米勒的情欲是一次净化。他自己明显地发觉对肉体的需要已让位于“心灵的友谊”。这里有一点很奇怪的是,为什么是“心灵的友谊”而不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大概只能作这样的理解:霍夫米勒又毕竟是轻骑兵少尉,虚荣已成为一种心理机制,它自然把这种情感定格在“心灵的友谊”上,以便向内向外作出交待。至于爱情或柏拉图式的爱情也不管是否划得清其间的界限,只自顾自地排斥在外或被压抑下来,使自己既心安理得地同艾迪特小姐交往且接受开克斯法尔伐全家的特别款待,又不失轻骑兵少尉梦想的虚荣:“你看,我到开克斯法尔伐庄园去接受如此盛情的尊敬,是因为我给予了艾迪特小姐崇高而纯洁的友谊。”这句话可惜少尉先生只能自己对自己说,为的是强调意识的自我镇定或自我欺瞒。当然,这种自我欺瞒尚不是对自己可能或已经爱上艾迪特小姐的强迫不知,而是对友谊中可能诱发的艾迪特小姐的爱压抑不问。因为只要一反问挑明,少尉先生就不可能再到开克斯法尔伐庄园中去了,刚刚找到的“心灵的故乡家园”,一切官能、情感和精神的慰藉安息便顷刻间如烟云流失,自己将落入更大的寂寞中。美好的东西宁可不有,也千万不要有而复失。所以,霍夫米勒除了自我欺瞒,还有一个外在的措施是让城内的军营与城外的庄园互不干扰,也是一个瞒,不过是有意的隐瞒罢了。

总之,霍夫米勒靠有意无意的欺瞒来达到心内外的平衡。这本身就是一种胆怯,它本能地害怕生活的真实与心灵的真实,特别是真实显现为两难处境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选取心灵的安慰以躲避心灵的恐惧。所谓同情别人的不幸分明是同情自己的不幸,只是掩藏着,用对别人不幸的同情来宽慰掩藏自己的不幸。因此,霍夫米勒即便早已察觉到自身的分裂:城内军营中的我,是个“可怜虫”;而城外庄园中的我,像个“救世主”。他不但不想弄清楚自己的两副面孔,还自以为二者互不干扰就可相安无事,而且一个可成为另一个的补偿。城外庄园中的我,不就提高了我的自信和我的生活的意义吗。但是,奇怪得很,那个城外庄园中的我看待我的生活,怎么可以近得真切又忽然远得虚幻。只要他人的眼光一介入,我看我的自信倾刻变成我对我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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