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三十日,母亲已经不能走路了,只能勉强地站起来,手扶着床一步一步地移动。母亲很喜欢走路的,八十多岁的人,买一个烧饼,可以从武昌洪山付家坡走过长江大桥走到汉阳的月亮湖,算起来总有二十公里吧,连公共汽车都要走一个多小时。正想着母亲健硕的身影……
“路也不好走,伞也不好打。”
母亲在说梦话。我问:“妈,你说什么?”
母亲睁开眼睛。
我又说:“你刚才说梦话。”
“哪里说梦话,是路也不好走,伞也不好打。”
母亲很少有说话清楚的时候,不是词不达意地瞎说,就是口齿模糊。可这几句话却很清晰地说着。
我说:“不好走就不走了。”
“不走了……”母亲神态又迷茫起来,口齿又模糊起来。
2005年4月27日:“我没用,我做不动了”
母亲脚肿了,俗话说,老人就怕“穿靴戴帽”。我请医务室继续打针。
来了一个矮矮小小的廖医生,听了听心脏,量了量血压,说:“要消肿,老人血压承担不了血液循环,应该换一种强心针打,疗程得一个星期。”
打了两天。今天他们没等我来就在上午打了针。我来时,母亲睡着了。母亲一直昏睡着。为了不让母亲这样昏睡,我只有找话和母亲闲聊。
“妈,醒醒。听见我说话吗?”
母亲睁开眼睛特别困难,我用无名指像给陆陆做睡前眼睛操样给母亲慢慢舒展着眉骨和眼帘。母亲的左眼好像失明了,睁开一线稍稍露出的眼珠完全成鱼白色,没有一丝光亮。右眼好些。我问母亲:“妈,看得见我吗?”
每一句话要反复说好几遍,母亲才有一点反应。“妈,看得见我吗?我是哪个?”
头动了一下,好像在说“不知道”。
“我是志扬。”没反应。
“我是咬脐。”没反应。“我是咬脐。我是你的独生子,你用口咬断的脐带,你取名叫咬脐,你不记得了?”
母亲侧睡着,抬起左手用食指摸索着脸,在右眼下的满布皱纹的眼袋上按了一下,或许是像那里痒,或许是眼里有泪的感觉吧,但母亲已经没有眼泪了,干了,干枯了。可我的眼泪止不住掉下来。
“张汉卿,张汉卿是哪个?”反复问。
母亲突然简洁明确清晰地说:“你爸爸。”
我忍不住笑起来,而且奇怪地有意夸张地笑起来。母亲并没有受到我故意制造的气氛的影响,仍然把眼睛闭得紧紧,满脸皱纹呈现着痛苦的样子。
“妈,不舒服吗?哪里疼?”没反应。
我又给母亲叙说着每次回来的情景,特别是那次吃饭时的情景。
“我没用,”母亲小声说,“我做不动了。”
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做不动了”。在她还能走的时候,母亲一清早起来,除了把房内扫一遍,还要把外边长长的走廊都扫一遍。有一次她悄悄跟我说,“他们怎么不给工钱我?”
“妈,太,你做了一生,比爹爹拿的钱还多,养活了我,还养活了三个孙女。现在是你该休息的时候了。我们都有钱了。你要吃东西,吃了东西就有劲起床。我们再到东湖去,到前一次去的那个地方去吃鱼。”
母亲睡着了。
2005年4月29日:摇头、摆手—“不”
大概是打这针的缘故,母亲拉了两天肚子。今天我就换了三次卫生纸。按护士的要求,我到后面一家中百超市买了一瓶强生婴儿润肤油。母亲的尾椎骨周围有两个红斑,怕破皮生褥疮,洗后要用这个刺激性弱的油润肤。
母亲完全不吃东西,灌进去的稀糊都吐出来了,喷到别人的身上。这时她的手仍然很有劲。
我给母亲换卫生纸时,用热毛巾敷尾椎边的红肿处,看着母亲瘦得剩下的骨架……心想,那些为了钱而这样服务的人,仍然是应该受人尊敬的。我感谢她们为我母亲做的一切。
还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联想,从前母亲给我换尿布,今天我给母亲换尿布,两者除了爱是一样的,其他的差别就完全不一样了。由此而生的差别使人不得不承认:对婴儿的母爱是自然的、美感的,而对病母的子爱是非自然的、伦理的,尽管它可能还原到绝对自然—接近死亡的枯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