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考起了大学。二姐和妹妹才给我说起了娘为什么被作为流窜犯抓起的事。
那是我娘最为黑色的时光。
那一年的冬天,24个节气所有的日子都凝结成了最冷的冰寒。雪一层层的落,冰一层层的盖。层层冰雪,夜夜冰冻,整个世界就冷酷无情了。一层层冰雪,钢铁一样坚硬地冻结在地上。一根根冰柱冰凌,竹笋一样挂满了屋檐、树枝和沟坎。树叶、草、蔬菜和所有的一切都裹上了冰甲、戴上了冰盔。连续半个多月大雪封山,鸟无踪影。所有的人都天寒地冻得耳鼻冻裂,心都是冰。
在城里人的眼里,冰天雪国的世界是最美的。看不见肮脏,听不见喧嚣,只有一望无际的纯,一望无际的静,一望无际的美。而本来就宁静干净的乡下,这样的天气不能持续太长太久。太长太久的话,美就会被寒冷撕碎,变成恶劣,乡下人的生活就会被冻僵冻死。
米有(没有)办法干活。也不会有人干活。坐在家里烧着旺火都暖不了身子,出门干活不是天冷冻死就是路滑摔死。眼看生产队的牛米有(没有)粮草就得饿死了,生产队长心急如焚。可动员谁谁都不肯割牛草。前面多次说过,我们那个寨子山高路陡,到处都是悬崖绝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粉身碎骨。这样的天气割牛草,就是等于送死。
娘却顶着风雪上路了。因为生产队长给娘承诺,只要娘在集体最需要的时候能够为集体出力,娘以后就可以多挣几个工分。这种承诺,使受尽委屈的娘,在冰天雪地里看到了希望。多挣工分,就意味着年底可以多分粮食,意味着娘手心里的两个孩子可以多一口米饭。娘和那个地主婶娘,非常高兴地承担起了照顾生产队10头牛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娘跟那个地主婶娘一样,觉得这是生产队长和集体的信任。生产队的牛,集体的财产,一般人是不让挨边的,谁要是起了坏心,把牛毒死了怎么办?娘的心里,充满了被人信任的自豪和满足。
娘就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连续多天早出晚归,割牛草。每天裹着一身冷气回来时,都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手上、脸上,也全是巴茅草划破的一道道血痕。巴茅草一年四季常绿,吃起来有淡淡的甜味,是牛最喜欢的草。巴茅草是根状植物,叶片很长,足有几米,一山一山的,生命力极强。它像一把把绵软细长的钢锯,两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稍有不慎,就会划得皮开肉绽。这咬人的锯齿,在牛的舌头和口腔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是刀和剑,而是大山赐予的美味。牛的舌头和口腔那么翻来覆去的咀嚼,也不见划破一个伤口,流出一滴鲜血。也许是牛舌和牛腔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连续一个星期后,娘终于倒在了冰天雪地里,是地主婶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娘背回家的。娘和地主婶娘的浑身都结成了冰甲,冰凌、冰屑和冰块凝结在娘和地主婶娘的头发、眉毛和眼睫。衣服冻成了冰疙瘩,一碰,吱嘎吱嘎响。地主婶娘说,娘在这边山割,她在那边山割,割完,她喊我娘一起回家,喊了十多声都我娘米有答应。她晓得大事不妙,赶忙去找。结果发现,我娘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娘流着眼泪着求她背回家,我娘说她不想做野死鬼吓她的两个孩子。冰天雪地里,同样瘦弱的地主婶娘,根本背不动已经冻得僵硬的我娘,她只能用一根绳子把我娘自腋下一捆,把我娘拉回家。那是一条何等艰难的路啊!好几座大山,好几座陡岭,还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地主婶娘的肩甲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和血口,娘拖在地上的双脚,磨掉了所有的指甲,染红了一路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