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时,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利用城乡的剪刀差和地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四处进货出货,倒买倒卖商品。这种市场经济的商业行为,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是投机倒把,是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的投机倒把罪。一些没有倒买倒卖,但却经常外出,做点手工生意的人,也被当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投机倒把分子进行打击。
我至今不明白流窜犯是什么性质的犯罪,流窜犯可能是也像投机倒把犯一样,不务正业,四处流窜,才叫流窜犯。
那天,在人民公社做特派员的孔庆良大叔到学校找到我,说我娘被抓到公社了,让我去看看。他说,娘是他抓的,全县搞运动,打击好吃懒做的流窜犯,他米有(没有)办法,他不能徇私情,要我理解和原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娘瘫痪一年多,病好了,不出集体工,而是好吃懒做,继续装病,拄着拐杖到处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
我一听娘好吃懒做,装病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我这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好学生,特别是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三好标兵,真是无地自容。娘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跑到公社问问娘为什么。
公社与学校只有几百米之隔。我生怕老师和同学知道娘被当作流窜犯抓起来了,做贼似的,心虚得很。我恨娘丢了脸。但还是担心娘米有(没有)吃饭,就在食堂打了一碗饭,还跟同学借了菜票,打了一勺肉,装在书包里,边走边回头看看是不是有同学或老师发现了我的秘密。
学校和公社之间的一大坝田园里,油菜花张灯结彩,开得正旺。春风的刷子,只那么轻轻一刷,一丘丘油菜地,就变成了一块块黄地毯。油菜花的鲜黄和芬芳把我浸润、淹没。我无心迷醉,穿过鲜黄和芬芳,朝着公社,一路小跑。
公社很大。有五、六栋。都是两层楼的木房子。一栋木房子的一层楼全关的流窜犯。其他的流窜犯都是5、6个人一间房关着,就娘是单独的一间,在二楼。
当我端着饭碗站在窗户边时,娘惊喜地站了起来,随后就落泪了。娘已经好几年没看见我了,娘流着泪问:你来了,学明,孔庆良大叔喊你来的?
我说是。
我把饭从窗户里递给娘。娘没接。娘说,娘吃过了,是你孔庆良大叔送的,你莫恨你孔庆良大叔,他是不得已抓我,他对我很好。你看,他们都是几个人关在一间,就我一个人关在一间,这都是你大叔人好心好,照顾娘。你大叔送的饭里还有好多肉,比你送的还多。娘吃饱了,你留着。
我知道娘是舍不得吃,想把肉留给我,我就说,是不是大叔送的牢房饭好吃些,我送的饭不好吃?
我知道这样说,娘才会吃。
娘的泪水更多了。娘指着地下说,你看,你大叔给娘送了好大一碗,娘米(没)吃完。
我一看,木地板上,的确有一大钵头饭,上面的确有不少肉。娘肯定是伤心难过,一口都没有吃。在讲究根红苗正的年代,出身寒苦,从小就过着流浪生活、根红苗正的娘,哪里受过这般政治侮辱?
我说,娘,我晓得你米(没)吃,你吃。
娘说,儿,娘吃不下,娘不是流窜犯,不是坏分子,娘米给你们几子妹丢脸。
我说,人民公社为什么抓你?
娘说,人民公社抓错了,过几天,人民公社肯定会把娘放了。
我说,你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民公社哪门(怎么)会抓你?人民公社哪门会随便抓人?你肯定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