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寒暑假,我不回家。我呆在学校里守学校。我不是怕回家劳动,而是怕回家看寨上人对娘的欺负,对我的白眼。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我不是用男人的血性和孩子的孝顺去保护娘,而是胆怯别人的白眼。我现在在想,因为别人一道阴冷歧视的白眼,我就选择了逃避,放弃了娘,如果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光架在娘的脖子上呢?我会怎样?我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在娘的脖子上抹出血口?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娘倒在刀下?很可能会。一寨子阴冷歧视的白眼,不但让我失去了血性,也失去了人性。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何尝不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呢?我不知道,我当时的举动,给娘的伤害有多深,多痛,但我知道,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的确是一把插在娘心口上的一把刀。
我呆在学校,参加学校的护校队,守校。一可以逃避家庭的郁闷和寨上的白眼,二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助,减轻家里的负担,三还可以利用寒暑假看很多的书,增加一些课外知识。暑假不回家,也许还可以以学校有补助,可以减轻家里负担为由。寒假过年都不回家,实在是大逆不道。而且从初中二年级到参加工作,一连6年,我都没有回家过年。我在学校,可以吃到学校给我们的好年肉好年饭,护校队有10来个人,也很热闹。我娘和妹妹呢?冷冷清清,孤孤零零,连肉影都看不见。我不知道娘和妹妹过了多少没有肉味的年?
我不愿回家。娘只得到学校来给我送钱、送米。农村的孩子在乡镇或县里读书,一般每个周末都要成群结队地赶上十多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回趟家,取米,取菜或者跟父母要点钱。我们那个时候寄宿学校,条件好的农村孩子就在学校食堂买饭买菜吃,条件不好的农村孩子,就只从家里带米带菜到学校吃。米交到学校食堂,再交点钱,叫搭餐。菜都是在家里炒好的酸菜。什么包谷酸、豇豆酸、萝卜酸、大蔸菜酸、胡葱酸、酸辣子,应有尽有。之所以带酸菜,而不是新鲜菜,是因为酸菜不会馊臭,放上十天半月,都没有问题。吃饭时,就从学校食堂买点白米饭,就着酸菜吃。冬天菜冷,就把酸菜甍在热乎乎的米饭下,等热了再吃。全县各地来的酸菜,都是一种品位,却味道不一样。有的油多,香。有的还是跟腊肉一起炒的,更香。当然,更多的都只是没有什么油盐的。即便都不富裕,吃饭时,还是让人终生难忘。因为,没有一个同学把好吃的菜收着自己吃,而是拿出来,大家分享。再不好的菜,也是大家一起品尝,一起分享。
娘肯定不能每个星期都给我送米、送菜,娘要出集体工挣工分养活我和妹妹。但娘每次给我送的酸菜,都很香,很好吃。油多啊,自然香。娘把一年出工分得的茶油、菜籽油都用来给我炒酸菜了。娘和妹妹一年四季都是烧的红锅子。就是说,娘和妹妹自己在家里炒菜吃时,从没放过一滴油。缺油的锅子,都变成锈一样的红锅子了。娘和妹妹,因为常年没油,全都营养不良,全身浮肿。
在年复一年的操劳里,娘终于病倒了。娘得了巴骨瘤痰病,瘫痪在床。一瘫就是一年多。
由于多年不肯回家,我不知道娘曾经在床上瘫痪了一年多。娘不允许我妹妹和二姐告诉我。娘怕我伤心、担心和难过,影响我学习。我们那最偏僻,太闭塞,也无从从其它渠道知道娘的消息。娘瘫痪的那一年多,妹妹没钱读书,休了学,二姐离开姐夫和孩子伺候娘一年多。
而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娘作为流窜犯被抓捕到人民公社时,我才如梦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