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为了我和妹妹能够读书,娘和继父离了。一根藤子上的两个苦瓜,被命运的剪刀一箭,两个本是同病相怜的苦瓜都掉在地上,碎了。而苦的种子落在了土里,更苦的瓜果,在土地上发芽。

那时是靠工分吃饭。出集体工是要打分的。打的分就是工分。工分是村里根据能力大小打的,满分是十分。一旦分数定了,就一辈子都是这分。人民公社,村民都叫社员。每个社员都有一个工分本。出一天工,就在工分本上记一次工分,年底分粮时,就按工分积累的多少分粮。分得的粮食就叫口粮。

娘那时不是体弱多病,而是非常健康,但却每天只有6分。分数是群众评定的,一个拖儿带女嫁过来的下堂女人,是没有群众基础的,何况金家一个大家族的群众,都成了娘的敌人,娘能够得6分,就是天大的恩赐。在人屋檐下,一滴水和一枯叶,都可以砸死弱小的人。

为了能拿到更多的工分,分到更多的口粮。娘什么重活苦活都抢着干,那些犁田耙地的男人活,娘也抢着干。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夜晚。

那年,那晚,大旱了一个冬天的村子,就像一堆干草,一点就燃。眼已望穿的时候,滂沱的大雨,终于在声声炸雷声中滚下。一个寨子的男人,都像冲锋的战士,连夜打着火把,上山犁田赶水。娘,也从睡梦中一跃而起,赶着牛,扛着犁,走往山岗。

一阵阵雷砸下来。

一道道电闪下来。

一团团黑色的风滚下来。

娘,深一脚浅一脚的,把干旱一寸寸犁开。

娘在疾风里耕风。

娘在暴雨里播雨。

娘在闪电里种电。

娘在惊雷里排雷。

娘一次次摔倒。

娘一次次站起。

娘的黑夜,是全身湿透的雨水、泥水和血。

天亮了,田也犁好了,娘却两眼一黑,倒在了田头。

幸好孔家婶娘看见了,把娘救了回来。一个寨子,我娘就孔家婶娘一个依靠和避难所。

孔家婶娘,我们喊她大婶娘。大婶娘虽然在这个寨子是单家独姓,但米(没)有人敢欺负大婶娘。因为大婶娘是大队支部书记,大婶娘的丈夫孔庆良是乡干部特派员。加上大婶娘为人善良、正直、公道,深得一个大队拥戴。那时农村建制不是以村为单位,而是以大队为单位。村叫大队,乡叫公社,最小的组,叫生产队。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是上布尺,所在的大队叫下布尺,所在的公社叫茄通,全是土家族的地名,遗憾的是,我这个土家族后代已经被汉化得不知道这些地名的意思了。

大婶娘人特别善良。哪个有难她都去帮,哪个有苦她都想办法加点糖。即便揪斗地主婆婆时,也只是象征性的。上面抓得紧,她不得不走过场。斗完后,照样给困难的地主婆婆分困难补助和救济粮。我们一家更是得到了大婶娘一家的多方关照。每次娘受欺负后都去给大婶娘诉苦,大婶娘总是一边安慰娘,一边批评继父和那些欺负娘的人。继父和那些欺负娘的人就会安静一段日子。大婶娘的丈夫在外,家里就全靠她和丈夫的爹带着6个孩子。她女儿就嫁在同寨的田家。二女儿和大儿子跟我差不多大,二儿子和三女儿跟我妹妹差不多大,四女儿很小。我和妹妹经常上大婶娘屋玩。玩夜了就经常睡在大婶娘屋歇(到屋里歇了就是到屋里睡了的意思。主人不说到我屋里睡了,而是到屋里歇了,显得是一家人,亲切。)

其实,一个寨子坎上坎下住着,不用歇,摸着夜路,趁着月色,几分钟就到个人(自己)屋了。但有时候,伙伴们在一起玩得兴起,难分难舍,就经常你在我屋歇,我在你屋歇了。童年少年的情谊,就像刚刚降落还没走路的溪水,清亮清亮的,纯洁无瑕,亲密无间,令人一生怀念。人,还是不长大的好啊,一长大,那些世俗、那些功利也随着长大,变成不可缺少的一个人体细胞,慢慢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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