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从政治角度来看,市民通过选举推翻了一个家族专制,这一个民主行为,但从整体文明上看却正恰相反。政治模式和文明模式,在这件事情上南辕北辙。萨伏纳洛拉实行的,是宗教极端主义和禁欲主义。例如市民们原来听他演讲中批判美第奇家族的奢侈时,觉得大快人心,现在美第奇家族已倒,那么对不起,请所有市民把家里可能保存的奢侈品全部交出来,当众焚毁。他不仅一切娱乐被禁止,连正常的结婚也不受鼓励,全面禁欲,其严厉程度,不但在佛罗伦萨历史上,而且在意大利历史上也是从七世纪之后从未有过。文艺复兴中涌现的许多艺术作品,也被看成是不道德的东西,大批投入火海。于是,一座生气勃勃的城市,转眼成了文化上的死城。
佛罗伦萨市民对于自己用“民主”方式“造”出来的这种结果,当然更加不能容忍,他们以比厌倦美第奇家族更快的速度厌倦了萨伏纳洛拉。萨伏纳洛拉以往针对别人的演讲又为自己设置了陷阱。例如,既然他说能被烈火焚毁的一切都是魔鬼,那么市民就想看看他自己承受烈火焚烧而不毁的奇迹。正好他所宣扬的宗教极端主义对罗马教皇也持谴责态度,教皇也就反过来判他一个“异端”,在美第奇家族宅院门口的塞诺里亚广场上执行火刑把他烧死。现在这个广场的喷泉附近地上还有一块青铜圆基,石碑说明,这是萨伏纳洛拉被烧的地点。我蹲下身来仔细观看。
这块小小的铜基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伤疤,两种历史力量一种立足民主一种立足文明在这里撕拉出血淋淋的裂痕。这个裂痕,也是欧洲公民社会的一个“两难”。而任何“两难”,一旦暴露,都是拐点。今天的游人几乎都不会注意到它,只顾兴高采烈地踩踏着它,抬头看米开朗琪罗的《 大卫 》雕塑。
萨伏纳洛拉在中国史学界的评价差距很大,大陆有人把他说成是被反动势力杀害的民主斗士,台湾有人把他说成是“妖僧”,这两种说法我都不敢苟同。看到过他的画像,黑布包头,眼有异光,瘦颊丰唇,可以想象他在修道院当众抨击文艺复兴中的佛罗伦萨时,一定很有感染力。
萨伏纳洛拉事件使佛罗伦萨市民的水平有点提高,他们开始以比较冷静的态度来对待美第奇家族。但自从罗伦佐去世之后,佛罗伦萨再也没有出现过强有力的统治者,长期陷于内乱和衰落之中。美第奇家族在十六世纪二十年代又下过一次台,后来还是一直把握着这座城市的统治权,直到十八世纪四十年代因家族无嗣而自然退出。
一座城市,一个家族,一场运动,一堆伤疤,就这样缠缠绕绕、时断时续地绾接了一段重要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