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身躯,必然会带出同样巨大的阴影。我在考察过程中渐渐发现,美第奇家族后来遇到的麻烦,更具有哲学意义。因此,不妨多讲几句。
美第奇家族一开始还比较靠近平民,但一旦掌权就难免与平民对立,这个悖论首先被那位科西莫·美第奇( Cosimo Medici )敏感到了。科西莫当时采取的办法是淡化掌权的名义,强化市民的身份,只在幕后控制政局。
在美第奇家族中可以与科西莫相提并论的是他的孙子罗伦佐( Lorenzo Medici )。罗伦佐当政时年纪还轻,不再采取祖父那种谨慎低调的掌权方式,而是果断勇猛、雄才大略。一四八○年罗马教皇联合那不勒斯威胁佛罗伦萨,罗伦佐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居然只身南行,到那不勒斯谈判,顷刻间化敌为友,成为欧洲外交史上的美谈。
这样一位统治者必然是自信而强势的,市民们一直以他为骄傲,但时间一长,彼此都觉得有点异常。政治便是这样,低调维持平静,强势带来危机,最辉煌的收获季节必然也是多事之秋,聪明的罗伦佐很快就领悟到了这一点。他进退有度,愿意分出更多的时间讨论古希腊哲学,也写了不少伤感的诗,例如,我们可以用中国古诗的风格翻译一首:
灼灼岁序,
恰似晨露。
今朝欢愉,
明日何处?
罗伦佐遇到过很多对手,而最大的对手却是他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市民。市民是善于厌倦的,何况佛罗伦萨已风气初开、思想活跃,很难长时间地皈伏于一个家庭的统治。如果说美第奇家族亲手倡导了这种风气,那么,正是这种风气要反过来质疑这个家族。
我在市中心著名的老桥上方,看到一种奇怪的旧建筑,似房似廊,贯穿闹市,却密封紧闭,只开一些小窗。询问一位导游,他说,这是美第奇家族穿行于不同住处间的走道。他们不会像旧式贵族官僚那样戒备森严地在官道上通过,但又不敢毫无遮拦地与市民并肩而行。
罗伦佐奇怪地发现,越来越多的市民都向一家修道院涌去,而柏拉图学园早已门可罗雀。
市民是去听修道院院长萨伏纳洛拉( Savonarola )讲道的,讲道的内容是批判佛罗伦萨城里的奢侈之风、腐败之气,认为这完全背离了基督精神。这样的讲道契合市民的切身感受,很有鼓动力,而更让人震撼的是,萨伏纳洛拉指名道姓地批判了美第奇家族和罗伦佐本人,而且自诩有预言能力,警告佛罗伦萨如果不改邪归正,必定有灾难降临。于是,佛罗伦萨市民以敬佩和惊慌的心情聚集在他周围,他以宗教净化和社会批判这两条路,成了世俗市民的精神领袖。后来法国入侵、局势混乱,他也就被市民选为执政,取代了美第奇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