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矣,即使国倾了,他的词也不曾金刚怒目一曲,始终都是菩萨低眉。这一低眉间,看到了大宋的江山破,看到了大明的江山破,也看到了千年以后的现在。乃至千年以后的未来,一个个孩子仍会朗朗念他一阕:“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他没有江山,却成为千古词帝。而那位踏平了他的江山的人,也终不免被他人踏平的命运。历史可以吞噬一切,独独吞不了的就是诗词的魅力,它亦是要倾倒在此诗此词中!
历史覆灭了李煜,而李煜却是历史那最终的胜利者。
976年,赵匡胤在烛影斧声中被自己的弟弟赵匡义杀死了。赵匡胤这位开国君子,可以怜悯一个词人让其苟活在自己所占领着的他的江山中,却连自己亲弟弟的怜悯之情都得不到。由是,这个词人又怎能得到新国主的怜悯。
两年后,死神降临词人的小楼。
这一天,是七月初七,他的生日。在这个生日里,往事不堪回首,词人黯然写下一阕《虞美人》,让乐妓吟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阕用血和泪唱出的宋词,传到了新主赵匡义那里,宋太宗闻之大怒,恨他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便派人给词人送来了最狠毒的毒药——牵机药。此药吃下去后,肠胃剧痛,引起全身抽搐不止,人的头部会开始抽搐,最后与足部相接如同弯弓而死,死后尸体仍然会抽搐,面目狰狞,死状极惨。此后,这种毒药因这个词人而名垂千古!
宋太宗何至于以如此惨烈的手段虐杀一个词人,让这个词人毫无诗意地死去,难道不如此便不能意味着他成了词人诗歌疆土的新王?或许,他没亲自倾他的王国,他便要血洗他的诗域,让他不仅以南唐国主的身份下跪,更要以词人的身份臣服。
“太平兴国三年六月辛卯殂,年四十二。是日,七夕也,后主盖以是日生。赠太师,追封吴王,葬洛阳北邙山。”陆游记。
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宽恕,威令不素著”,好生戒杀,死后,江南人闻之,“皆巷哭为斋”。
他难为人中之王,却堪称词中之帝。他留下的词,让一代又一代文人绝倒。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又云:“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又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飞卿,温庭筠;端己,韦庄。而李煜正是在粗服乱头中方显唯大才而能真本色的气度。
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王鹏运《半塘老人遣稿》云:“莲峰居士(后主别号)词,超逸绝伦,虚灵在骨。芝兰空谷,未足比其芳华;笙鹤瑶天,讵(岂)能方兹清怨?……断代南流,嗣音阒然,盖间气所钟,以谓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矣。”
历史上评价李煜这个人:“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但是在对他的词作出评价之前,这种评价又有何种存在的意义?
写《命世才人李后主》的萧斌就说:“若是没有国亡庙隳、身沦人手的痛定思痛,何来他眷恋故国和忧愁悲哀难遣的情感交融;若没有非人囚徒生活与黄粱美梦的牴牾,何来他荡气回肠肝肠寸断的怅惘和绝唱;若没有人为刀俎,己为鱼肉的经历,何来他情感上的‘欲说还休’(辛弃疾),何来‘以血书者’(王国维)的词作;若没有朝为一国主,暮作阶下囚的沧桑巨变,又何来他那‘字字看来都是血’、一字一泪无可复加的词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