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绢人的孔师母 第四章(2)

小时候她在教会学校念书,首先学的就是爱,忍让,原谅,宽容……这些字眼。她记得老师把爱字写在黑板上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爱”字中间的那颗心。“要用心去爱。”老师说。她把这句话记得很牢,五十年来,她没和任何人红过脸,遇到事,她只有一个忍字。“张公百忍得金人”——这又是老师说的一个典故,说的是古时有个叫做张公的人,经常受人误解和欺辱。一天,张公家来了个疯子,吃饱喝足后,非要在他床上睡,那人满头瘌疮,全身脓水,看着就恶心得发昏,但是张公还是忍受着同意了,他睡到了马厩里。等他醒来一看,天哪!他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一个十足赤金的人,沉得搬都搬不动。张公于是家道中兴,晚景火爆。原来是张公的忍耐与仁义感动了上苍,上苍给了他补偿。

孔师母想,假如是她,她不要这补偿。她一定会把那些金子分给穷人。她天性爱可怜人,又胆小怕事,最怕得罪人,就连对一个孩子,她也是小心翼翼的。遇到事情,总是先想自己有什么不对,只要不是自己不对,便很释然。因为凡别人的错误,再大她也能原谅。从没想过,一个人还需要与人争执,还需要自我保护。

也许是看到孔师母那种奇怪的神情,批判中断了一会儿。张玉桂同志气呼呼地开始点名:“吴辉呢?吴辉上哪儿去了?书茵妈,你还不发言?!”点到“吴辉”的时候大家怔了一下,连书茵妈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称呼也是随着时代变的,五十年代叫段太太,六十年代叫书茵妈,“文革”一开始,一切都革命了,大伙见了都叫名字。

书茵妈走到台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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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的“红卫兵成果展览”里有张照片,题目是“把黑五类分子斗倒斗臭”,选用的正是书茵妈指着孔师母悲愤控诉的那一刹那。书茵妈见着孔师母就想起死去的孔令胜,进而想起因孔令胜而发疯的四姑娘书棣。“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书茵妈尽量沉着地开了口,然后就一个转身,有些像京剧里的“抢背”,悲从中来,用兰花指指定了孔师母:“边秀芷,你还认识我吗?”那姿态很像一个著名连环画家画的“白毛女”。当时,刚刚从深山回来的白毛女指着黄世仁和他妈说,“你们还认识我吗?!”那时一般苦大仇深的人都这么开口。但书茵妈是有文化的人,水准到底不同些,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话锋一转说:“看见你我就恶心!边秀芷,难道你忘了,八年前,你的宝贝儿子因为耍流氓,没脸活着,自杀了,那样不要脸的东西,死了也就死了吧,可他害得我好好的姑娘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辈子都完了!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说着,泪如雨下。底下老头老太太们,都跟着唏嘘。可是谁也没想到,一直深埋着头的孔师母这时竟抬起头来,呜咽着说:“书茵妈,怪我教育无方,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全家!!我在这儿再次向你道歉了!假如有什么可以补偿的,就是倾家荡产也可以……”书茵妈先是一怔,书茵妈一怔是因为她先前控诉的那些话,她说出来的时候心里实在没底,实在发虚,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其实是准备着孔师母反击的,但是一拳打在一个软棉花包上,倒让她平添了许多勇气,她想,她说得对,她没冤枉这个女人,下面的口号震天价地响起来,她看见那个女人被小将们拉到一张条凳上,人们让她在那张细长的凳子上跳忠字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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