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茵却不以为然。二十岁的书茵刚刚考上了清华建筑系,对于风起云涌的革命造反运动非常没有兴趣。但是逍遥派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书茵只好躲在家里看看书,做做家务。这天中午是书茵做的饭,一个肉末雪里红,一个蒸蛋羹,一个辣酸白菜。书茵被辣椒呛得边咳嗽边说:“妈,那批斗会您就甭去了,不是什么好事,没的现眼。”妈淡淡瞥她一眼,不吭气。书茵又说:“风水轮流转,您怎么就能知道现在挨批斗的将来不翻身?最好别掺和这些事儿。”妈又看她一眼:“你怎么年纪轻轻的说这话?我看连你奶奶都比你积极。”八十岁的奶奶耳朵还挺好使,躺在床上接茬儿:“是啊,活到老学不了嘛。前几天书德回来还告诉我,阶级斗争复杂得很哪。”爸在里屋就说:“书茵说得对,最好别掺和这些事儿。”妈就急:“家委会通知的,不去行吗?我表现不积极,头一个就对你不利。你是猪脑子啊?这点事儿想不明白?”这些年来妈越来越厉害了,过去奶奶在场她还有所收敛,现在可管不了那许多了,常常出口伤人,对别人还好,唯独对老头,是寸土必争,寸权必夺。那个年月的人说话都是高声大气,生怕别人听不见,事实上说话声音小了也是听不见,因为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开着,噪音污杂已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不过那时的人们绝想不起向有关方面索要扰民费就是了。
可是就在一片噪声喧哗中,突然有一个细悠悠的声音如一根细丝一般飘向空中,眼看就要断了似的幽幽叹一声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好像京戏里青衣的念白。段家人对这种念白已经习惯了,并没有什么惊奇。这自然是书棣的声音。这些年来,书棣的病越来越沉重了,不梳头,不洗脸,更不洗澡,偶然妈强迫她洗一回,竟像杀猪似的嚎叫,街坊四邻都以为出了人命。结果头发结成了钢筋似的绺儿,没一个钟头绝对梳不通。她自己竟还编了个大辫儿,上面扎着三寸长的红头绳。红头绳都变黑了。大拇指盖里面全是黑的,还常放在嘴里嘬。妈历来要强,哪儿见过这个?索性把她往小屋里一锁,三顿饭时候才放出来。吃饭时也并不省心,眼错不见,她就能把菜饭撒上一地,然后嘻嘻笑着,端着空碗边跳边唱:“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闹得现在当妈的吓唬小孩子不说菜园子的疯子来了,只说一句“段家四姑娘来了”,就吓得孩子们鸡飞狗跳。
当时书棣拿个小凳子摆在堂屋正中。一边吃辣酸菜一边往地上甩肉末,然后用脚踩。心疼得妈直抢,奶奶在床上躺着哼唧:“造业哟!天打五雷轰哟!一个月二两肉,就这么糟蹋哟!她不懂事,难道你们当老家儿的也不懂事?!”这话妈听了自然不受用,立刻说:“这话是说给谁听呢?难道是我愿意让她疯的?十月怀胎,自己的亲生女儿我疼还疼不过来呢,现在小四这样子,难道不是剜我的心割我的肉?你老人家就省点事,别在我伤口上撒盐了!”一番话把奶奶镇下去了,又抹泪:“那个缺德的!把我的宝贝漂亮女儿逼成这样,他们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多少年之后书茵想起妈当年说这话的样子还心惊胆战。当时妈咬着一排细牙齿,文雅的脸微微有点变形,平时一向冷漠美丽的眼睛里蹿着火苗。事情的发展真的证实了妈的话。妈的话在那个燥热的八月,成为一个可怕的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