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 一 章 父亲说,你妈死的时候闭不上眼睛,除了你姥姥的原因外,还 有你大哥。你大哥这个人呢,唉,他性格像你妈,记仇。你妈初一 就病危了,他说工程紧,回不来。我就不信 ,上海不是 中国的地盘 吗? 全中国人 ,谁不过年呢。大年初一,他能不过年? 他一个包工 头儿,别看他叫党委书记,整个那地方全由他一人说了算,想回来 就能回来。我知道。 母亲是正月初六走的,大哥是初七晚上回来的,坐飞机。听说 母亲咽气了,他坐上飞机就回来了。在大哥进院儿门的时候,母亲 已躺到灵棚,冬天,灵棚真冷啊。母亲穿着她生前喜欢的呢子大 衣 ,黑纱巾。这样的装扮后 ,瘦小的母亲不再瘦小 ,倒显得 比平时 高大。那双灰雪花呢的毛毡鞋,也很适合母亲的身份。我看过一 个去世的老太太,她很老了,瘦,小,可是脚上却穿着一双锃亮的大 皮鞋。母亲走时,父亲也要这样装扮,他觉得皮鞋比毛呢鞋金贵。 我阻止了父亲,我说母亲会喜欢这双的。母亲从结婚后,就跟皮靴 裘皮这些贵妇人的装扮永别了。现在,母亲就是一个小镇的平常 老太太,虽然她至死身世不明。 9 我一遍遍地抚摸母亲冰凉的手,母亲的手像平时那样,自然地 回弯着,只是弯得僵硬不再柔软。大哥走过来,他摘下帽子抱在怀 里,快步走向灵棚,他个子矮,走路总是显得很快。我起身,大哥冻 硬的单皮鞋冰刀一样滑行不止,没法停顿,他几乎是弯下腰,弓住 腿,才用门板当障碍物停下了。蹲下身的大哥,一把掀开黄单子, “妈 !”泪水簌簌而下。 我们都没见过大哥的眼泪。母亲更是难见大儿子的哭。除了 在他襁褓时。 然后大哥好像还跪在了母亲的身旁。 母亲是十七岁那年,其实周岁也只有十六岁,就当了大哥的 妈。在东北,人们的年岁也像他们的性格一样,大而化之,按虚岁 算。不像关内,要精细到几月零几个周。北方的小孩儿 ,一生下来 就是一岁了,第二年,理所当然地递进为两岁,第三年,就是三岁。 以此类推,有的人能虚出两岁,致使退休的领导干部常因年龄计算 误差而争论不休。 十六岁就当了母亲 ,虽然她还不一定有做母亲的准备。第二 年,又生了二宝,二宝还没断奶,三宝又怀上了。三宝的出世让母 亲感觉到了手忙脚乱,力不从心。三宝勉强出生后,他好像营养不 良,或者哪里受了挤压,小小年纪活得上气不接下气,外号小老头。 就是这样 ,母亲又有了四宝 ,四宝的出世 ,母亲险遭一劫。没有姥 姥的法币,叮当大洋,母亲可能就完了。而宫内脐血不足、宫外严 重缺奶的四宝,没几天,就夭折了。 母亲的身体刚好点,她就又怀孕了。还好,这次生下来的是个 不重样的,姑娘,大姐小贞。姥姥来北林给母亲下过奶后,高兴地 数落,连生连生,你不给我带来连生,倒是自己连着生个没完。 J D 没办法。母亲自豪地笑。 大姐小贞出生后,姥姥又把三宝抱去哈尔滨将养了,姥姥家的 生活真是好 ,三个月,三宝从一个满脸皱巴的小老头,变成了水灵 灵的胖小子。姥姥的家就是我们家的儿童福利院,哪个孩子弱了, 病了,就抱去那里将养一段。三宝抱走,把大宝换了回来。大宝一 晃,长得礅礅实实,像个小牛犊子了。又一晃,大宝十四岁了。十 四岁的大宝和母亲一样 ,非常有主意。他也开始讨厌 自己“大宝 儿”这个小名,尤其是遇到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跟在屁股后面宝儿 宝儿地叫,他觉得很吃亏。在他能独立上街给家里办事的时候,他 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派出所,把 自己的“刘长宝”,改成了“刘铁 汉”,小名叫铁子。他告诉那些半大小子们 ,以后 ,叫我刘铁汉 ,铁 子哥,铁子,都行。就是不许宝儿宝儿地叫了,谁不长记性,大宝晃 了晃拳“,看我不揍他 !" 大哥虽然个矮,可是他的拳头很硬 ,二哥个子颀长,长相也帅 , 但他要靠大哥的保护。在他们哥俩遇到外强的时候,大哥能出其 不意,一拳挥倒一个,他的拳头又狠又准。而二哥,撒腿能跑掉,就 算胜利了。大哥不但跟外边的人拧,就是跟家里的爸妈,他也很有 种。面对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弟妹 ,爸爸还没说什么,他 ,却站在了 母亲的面前,高声质问“:妈,你想干什么?!” 母亲愣了一下,她说我怎么啦? “你一下子生了这么多 ,养得起吗?” “哎,这孩子 ,你爸还没管我,你小小的年纪,倒管起我来啦?" 当英子又落生时,大哥那几天气得都不吃饭了,他还罢工,拒 不干活,更不进母亲的屋,他不想看见这个长年头上扎花头巾怕风 的女人。母亲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她奇怪,平时只知这个大宝 l J拧,脾气怪,现在,他这又是怎么了呢? 母亲让父亲把大哥领进屋, 努力和颜悦色地问宝子,你怎么了? 母亲虽然还不习惯叫他铁汉, 可是也知道“宝"后面带“儿”音会使儿子反感,她尽量地提醒自己 别把他当孩子看了,当大人待,叫宝子。可是大哥梗着脖子,不看 母亲,也不答话。父亲看大哥这样,觉得他太过分了,小兔崽子,还 反了你呐,也不看你妈这是什么时候? 父亲的大耳光可跃跃欲试 了。 大哥还是梗着脖子不吭气。 搁平时,以父亲的脾气,两个耳光也送出去了。母亲的眼色让 父亲强压怒火,产房生生站一金刚。母亲轻声问:大宝,你到底怎 么了,有了妹妹,不高兴? 大哥突然昂起头来,他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用手一指炕上, 一字一顿地说:还好意思问,你们也不知愁? 一个接着一个,生起 来没完,拿什么养?! 就算养得起,你们都多大岁数了,我当儿子的 都这么大了,你们还弄一炕的小崽子,你们不嫌害臊我还嫌丢人 呢 ! 说完 ,甩手就出门了。他真的长大了,他的话把父亲都臊脸红 了,儿子管起老子的事来,还是这种事儿。母亲则有些哭笑不得, 她说咦,这小子,可是挺能操心呢。我和你爸都不愁,你愁什么。 光许你到这世上走了,看了,玩了,不让你的弟弟妹妹来看看? 怪 自私的呐。 大哥意犹未尽,又返了回来。他说你们能生倒是能养啊,天天 让我和二宝去拉山,拉山拉山,期口拼命。二宝才多大呀,我们是 当哥的,可不是当爹的 ! J 2 拉山,顾名思义 ,是北林人要把 山拉下来。其实山是拉不动 的,一座座山,连绵起伏,他们怎么可能拉得回山? 靠山吃山,大宝 他们主要是把山上的针柴,灌木,像割韭菜一样,削了一茬又一茬, 拉 回家 。 冬天里 ,山被剃光了,来年 ,大山又像人的头发一样再长出来 , 还是那么茂密,葱茏。大宝他们比古时的愚公更辛苦,也比他们有 收益。因为山上拉下的枝柴,经过修修剪剪,直溜的,捆成捆,卖 钱。枝枝权权 ,就做烧火做饭取暖的柴禾了。拉山是辛苦的,大宝 和二宝除了付出少年的苦力 ,血汗 ,还常要忍饥挨饿。 刘庆林跟大山打了一辈子交道,对付大山,他算能手。在他三 班倒的El子里,好容易倒休的一个白班,他也不肯休息。母亲没有 看错他 ,他确实是不惜力的男人 ,无论炕上炕下。在父亲上了一个 夜班,抬了一夜的大木头后 ,早上吃 口饭 ,依然率领两个十几岁的 孩子,向大山进发了。他领导他们拉山,割针柴,卖钱,养家伽口。 只带他们去了两次,大宝就记路了。现在,他当领军人,带着 二宝,起早去拉山了。大宝也奇怪 ,针柴这种灌木 ,怎么像头发一 样,剃光还长,割了一茬又一茬,甚至比头发更结实长久,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盖小棚,架豆角秧,夹栅栏,针柴的用途极其广泛,好比 生活中的粮食,须臾不可离开。拉回了针柴,就是拉 回了粮食生 计。满院堆起的针柴,是他们今后的学费,书包,鞋子,还有妈妈天 天叨唠的,柴米油盐。 早晨天未亮,大宝便穿好棉衣,他把昨晚准备的干粮,用一块 白花旗布包好,做成一个褡裢,缠在腰间。这是为干粮保暖。然后 J 3把镰刀、棕绳,一应的工具绑上车,这时二宝还没醒。大宝摇摇他, 说二宝该起了,不早去,晚上赶不回来呢。 二宝嗯了一声,又迷着了。大宝把一个玉米饼子吃完,二宝还 是不愿意起。大宝拿起二宝的棉袄,像举起一副铜铸的雕模,二宝 的小棉袄被他汗渍成坚硬的铠甲了。大宝知道二宝的棉袄穿到身 上像铁皮,他给它凑到铁炉子前,用火烤。大宝说二宝,快起快起 吧 ,棉袄烤热了,再不穿 ,又凉了。 热棉袄诱惑了二宝起身,他伸直两条胳膊,棉袄的后背是温暖 了,可是两只袖子进去,被烫一样,又马上退出来了。那里是太凉 了,真的像铁皮一样。二宝接下来的棉裤穿得像杂技 ,他一只腿比 划半天,才突然地一蹬,在出脚的一刹那像被咬了一下。另一只被 窝里的腿,蹬裤子完全是兔子样的速度。“哎呀,哎呀,凉死了。"二 宝说。 “一会就好了,干活还出汗呢。”大宝安慰他。 “别洗脸了,快点吃饭,吃完就走。洗脸出门该山了。" “山”说的就是皮肤皴了。大宝把饼子递给二宝,让他快吃。 二宝扣子还没系完,他的饼子就吃完了。母亲给妹妹小雪吃 完奶 ,走过来又塞给大宝二宝各一个饼子 ,说上山累,多吃一个。 大宝把饼子塞到褡裢里,二宝则几口又把加的料吞进去了。 “道儿上注意,早点回来。”母亲在他们出门时叮嘱。 大宝驾辕,二宝是边套。大宝说空车也不太沉,二宝你先别套 了。二宝应了一声,也就顺势跟在后面。大宝说二宝,这回上山可 不许抱熊,割柴时快点,多下点力,咱也能早回来。二宝点头点得 很诚恳。大宝虽然总督促他 ,但他知道,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大 哥,一直是让着他疼着他的,吃让他先吃,活儿总是 自己多干。虽 然嘴上有时不饶他,二宝觉得大宝比父亲还好。 J 4 其实二宝也有他的长处,大宝平时帮母亲做饭劈柴可以,什么 力气活都能干,就是不肯帮母亲洗弟妹的尿布,尿布上婴儿那黄灿 灿的屎 ,要由人用手来抓洗掉 ,这太不可思议了。大宝坚决不干。 从他长这么大,家里就没断过尿布、屎裤子,即使母亲打他、骂他, 他依然是梗着脖子,决不伸手。这时候,二宝就走过来,他小姑娘 一样挽起袖子,说妈,别逼我哥了,我来。二宝说着 ,他的两只小 手 ,不嫌脏不嫌累,左一抓右一抹 ,尿布上的屎就下去了,然后一搓 一搓,一抖一抖,汰净晾干,洗得比小贞还干净呢。小贞洗过的尿 布,上面总是浮着一层灰,手摸上去是浆硬的,而二宝洗过的尿布, 红是红 ,白是白,透亮得很。母亲喜欢二宝 ,二宝也 由此深得母亲 欢心,成为了日后家中大事小事的谋臣。只要大宝和母亲对立 ,瞪 眼睛了,剑拔弩张了,两边都得人缘儿的二宝,肯定能劝劝大宝,说 说母亲,委屈他来吃,一场内战,就消弭了。 二宝在家中,起的是外交斡旋作用。长大后的五宝曾美誉二 宝,说他就相当于新中国成立后,那个相貌端庄、处事和气、办事谁 都不得罪的和事佬总理,国家领导人呢。 空车的行走让两少年欢跳,他们想找乐子。大宝说,二宝,反 正是空车,要不你上来,也不沉,我拉着你走。 二宝很懂事,他说大哥,干活总是你让着我,现在我拉你吧,你 坐上来,我也能拉动。 大宝一想也行,确实重活他都抢到肩上,现在空车空着,轮流 着坐香油车,也挺好嘛。他就把车把交给二宝,自己迈腿上板车 了。 太阳已经老高,山上的太阳像块圆冰,冷冷地挂在天上。大宝 已能感觉出,早上出锅的玉米饼子,现在腰间已经变成一坨坨,冻 冰了。两人因连跑带跳,还不冷,头上有了热气。二宝嫌拉车是后 7 5背对着大哥,他把 自己调了个身,改用推行,他推着车把,大宝脸冲 他坐在板车上,他们脸对脸,唠嗑得很高兴。 下坡路,二宝推着也不累,顺风船一样。大宝说,二宝,把套套 到肩上吧,手抓不住时,还有套吃一下劲儿。 没事,抓得住。二宝技高人胆大,想显示他也很能干。 二宝,你说咱爸咋那么怕咱妈呢,跟咱们可是总瞪眼。 是,咱爸就跟咱们厉害。 一个立场,顺水人情,母亲又不在,二宝送得爽快。 听妈说他在单位熊得不行 ,谁都给他亏吃。妈说爸单位每次 分东西,肯定是最不好的那堆儿归咱爸,剩的烂的,由他收。去年 拿回的冻梨,没一个好的。 梨烂得快,妈说咱爸厚道。不能再顺了,再顺大哥就要讨伐他 们天天让当哥的给妹妹洗尿布这事儿了。这些话 ,二宝没法表态, 如果跟他共同批判了,他以后还怎么伸手去洗? 哥,我听说,王--\'4,他爸,给他打了副冰刀,能在河面上飞,比 脚滑子可好玩多了。 脚滑子是用木板下面钉两根铁丝形成的一种简易冰鞋。二宝 他们自己就能做,但滑起来用的全是蛮力。二宝说起王- 4,、冰刀 鞋,是想岔开话题,也鼓捣大宝去借,他喜欢滑冰,也想过一过真正 冰鞋的瘾。 王小二那小子太赖叽,不等动手,他就哭了。 咱跟他好说好商量呗。 好说好商量他的眼珠儿就能翻到天上去。大宝乐了,他的乐 是笑里藏刀。 哥——二宝惊呼一声,下坡下得太快,车已斜到小路边沿,他 拉不住了。大宝想往下跳,已来不及,二宝的车把已经离手,大宝 飞起的胳膊像雄鹰,连同板车,翱翔进沟里了。 7 6 有摔摔打打的童子功垫底儿,大宝毫发无损。看着脸都吓白 了的二弟,大宝哈哈大笑,没事,没事,二宝,你上来,我推你。 可是他们发现车胎被树枝挂漏了气。 惹祸了,父亲对这部板车的珍爱呵护,可是胜过他们任何一个 儿子。 来到山上,大宝把干粮和水放到了一块巨石上,又用树枝压 好。然后脱下棉袄,他脱下棉袄的刹那,身体放出一笼的热汽,全 身是汗了。大宝说二宝,你等会再脱,别感冒了。说着,大宝弯下 腰,熟练地割了起来。他挥着镰刀的身体,整个像一头山间觅食的 小兽。 二宝歉疚刚才把大哥推进了沟里,他央求“,大哥,你先吃点东 西吧 o” 大宝真是气笑不得,这个软弱的二弟,活还没干,就想先吃点 东西,这样吃完,干活的劲头哪里还有? 他佯装不懂,说二宝,咱先 干活。我四十捆你二十捆,二十捆打完你马上就吃,好不好? 二宝看看天,天上是冰片一样的太阳,又望望山,山上是比他 高的灌木丛。二宝脱下棉袄,冻得两手抱上了肩,大宝头都没抬地 说,你先别脱,干热了再说。 二宝又穿上了,只是敞着怀。他挥起的镰刀,像放羊娃手中甩 动的鞭子。 大宝的三十捆已堆成小山了,二宝脚下只放了五捆,还是松松 垮垮的。大宝催他加点劲“:二宝,太阳快落山了,太阳落山前,咱 们怎么也得把车装满啊,要不走这么远的路,不是白来了嘛。" J 7 二宝的镰刀由鞭子,甩成绸子了。 要不二宝,你先吃点? 大宝站起身,El里是商量,但他的眼睛 里,分明是恨铁不成钢。 二宝看大哥这样的目光,他一咬牙,猫下腰,姿势拉得跟大宝 一样,埋头砍起来。他力气确实太小了,他只能把镰刀当斧头,一 下一下向下砍。 大宝用余光看到了二宝随着镰刀飞起的till N 。一干活就累尿 叽,这个熊弟弟。 大宝扔了镰刀。没办法,这个弟弟跟小姑娘一样,一吃硬儿, 就是哭。大宝说行,歇会吧,二宝,你先吃饭。反正就一顿,先吃后 吃都一样。说着,大宝也累了,他一屁股坐到石头上,巨大的石头 把大宝显得像个小猴子,他把干粮打开,水壶打开,还有两根发黑 的咸黄瓜。 大宝都奇怪,二宝那并不大的嘴,真有点像个姑娘样的樱桃小 口,怎么一口就咬下去了半个饼子,水壶也是,他只喝了一口,大宝 再拿过来,水壶就基本空了。唉,大宝大人一样长叹一声,怕弟弟 听见,他又把叹息转成了呵呵,他说二宝啊,你干活不行,吃可一个 顶俩,不示弱不服软啊。 二宝刚才的泪水才抹干,他说大哥,等我长大了,干什么都行, 就是不干这苦力。要人命呢。 大宝笑了,他把自己早上没吃的那个饼子,又递给二宝,二宝 是真饿了,他说话都没放弃往嘴里塞饼子。二宝嘴里吃着,心里感 动,不由巴结起大哥。哥,你说得对,咱妈确实生得太多了,生那么 多干嘛呀,小贞就不说了,接着又有了娟红、小凤、小雪。真是的。 没她们,咱俩能这么累? 是吧。 二宝平时是避着这个话题的,绕着走,因为妈也让他评过理, 哥也让他断过公道。现在,为讨好大哥,也算回报,他把大哥一直 7曰跟母亲斗争的这个问题搬到了山上。大哥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像 一个长者那样慈爱无奈地笑。因为平时大哥和母亲互相批判的时 候,他基本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实在躲不过,含糊的表态也尽量 靠近中立,立场模糊。致使母亲叫板说,二宝也是我儿子,和你只 差一岁,人家也是半大小子了,又洗衣服又洗碗的,还不嫌裤子,不 嫌妹妹们多余,你怎么就不能帮我担担子? 那时候 ,大宝是希望二弟支持他的,至少行动上消极一些 ,适 7当罢罢工。尤其那尿布,就不该男孩洗。可是那时候,二弟总像听 不见他们争论一样,默默地干活。 大宝只吃了一个饼子,喝口所剩不多的水,起身又去打柴了。 二宝说哥,你不累呀? 越歇越懒。 那也得缓口气呀。 出来一天,平车都装不满,打鸟食儿呢。 二宝不吭声了,天快黑了。那下午的太阳,像往下掉一样,刚 才还红着,现在就剩一个牙儿了,快掉进山涧了。 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大宝把一推车的灌木装完,近似于岗尖 儿了。二宝说哥,车胎都瘪了一个,装这么岗尖能行嘛。 岗尖儿也是虚的,压一压就好了。大宝让二宝持把,他跳上 去,左蹦右跳,像只小狍子,把车压实了,再打几捆,码好,捆绳子。 勒紧勒实,才架起辕,说二宝,咱回了。 月亮 ,已经挂上了树梢。冬天的月亮 ,跟太阳一样 ,像一块圆 冰,寒冷,透亮。 二宝从右边拉起了边套。套绳比大宝的长,二宝心里又要流 泪了。这是大哥特意给他留的,套绳越长他使的劲可以越小,还 有,轮胎瘪了左边,这套绳原也在左边的,大哥为让他省力,把套绳 ,9挪到了右边。二宝自觉地把套绳挽了个扣,力求和大宝齐头并进, 这样有劲可以一起使。大宝看他懂事了,心里温热了一下。他说 二宝,要么,你把那个饼子也吃了吧。 二宝没吭声,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吃了,早上出门,他已多吃 一个,刚才吃饭,他又比哥多吃一个,现在,大宝剩那一个,实在是 该他 自己吃了,连水都没喝的了。 刚才捆车这一通忙乎,二宝真的是又饿了,他的棉裤都湿透 了。大宝的应该能拧出水了吧? 大宝放下车把 ,掏出那个饼子,一掰成两,一半塞给二宝,一半 塞到 自己嘴里 ,说吃了它,攒 口劲儿 ,咱们就下山回家了。 二宝吃下了,没用水,半个饼子就吃完了。大宝从树权上抠下 一块冰碴儿,说就着这个吃,解解渴。说着他摸了一下二宝的帽 子 ,天,这帽子不能戴了,冰脑袋。 月色下,二宝的小脑袋直冒白烟,那是他身体的热气。 车重,坡陡,一只胎瘪的。他们用小小的身体,不断使劲打着 提溜,用那还弱不禁风的腰,卡住车,使车子不至于一下子冲翻了。 下山比上山难啊,他们不敢走得快,一旦刹不住,连人带车不定翻 向哪里。 到处是白皑皑一片,星星点点树权上的雪,泛着白光。走着走 着,他们迷路了,越走越不像来时的路。刚才只顾闷头抵车,顺势 走,现在,大宝停了下来,重新审视该走向哪里。 大哥,是不是错了? 胆小的二宝战兢着问。大宝最生气的就 是二宝的胆小,都半大小子了,动不动就声颤。大宝意识到迷路 了,二宝不问,他还可以试着走,边走边找。二宝这一问,恐惧加剧 了,他的腿都转筋了。 “大哥,我看像走错了。"二宝完全是哭腔了。 2 仃 “闭嘴!"大宝呵斥了他,这个俩不顶一个的弟弟,这要是战场, 他动摇的可是军心呐,兵败如山倒,还怎么回家?! 大宝把车靠一 株粗树停下来,他想登高望一望,大宝的个子还没二宝高呢,在外 面,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弟弟,只是看到他的眼神,他的拳头,才不得 不承认这小子是大哥。 望不到头。 前后左右都一样。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树丛。哪里有东南西北 ! 刚才的喝斥,加之害怕,二宝已经哭了,但他不敢出声,为压抑 住声音,他眼睛被泪水憋得生疼。天黑了,他们迷在了山上,还有 一车的柴。 大宝没再说话,他跳下来,把二宝那个帮套扔到车上塞住,说 二宝,下坡的陡太大,你到车后面拖着,拽,往后拉,懂吗? 懂。 二宝的泪水开始啪嗒啪嗒有声 了,都这个关头 了,大哥还疼 他,怕他连车带人翻下去。 这时,大宝才看清,二宝的两个耳朵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像两 个又大又软的红柿子。天啊,二宝的耳朵冻了,这么快就冻了,冻 成了这样 ! 他们的帽子早已汗湿成了冰球。大宝从腰间抽下那个 包饼子的白花旗布,抖了抖,抖掉上面的饼碴子,叠成三角巾,小心 地,给二宝围上。他叮嘱二宝,千万别碰耳朵,到了家,咱有办法。 冰冻已使二宝的耳朵麻木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他还顾及着 自己的形象 ,他说哥 ,这像啥么,这不像个女的嘛。 “男的女的谁看你 !”大宝给了他个厉害。 2 J 父亲下了晚班,已经八点多了。他撂下肩上那个二百多斤重 的大花筐,里面是他背回来的湿树皮,挑检一下,垛成垛,长乘宽, 也是可以按立方米卖钱的。劳苦使父亲的两条眉毛长年蹙着 ,嘴 角下弯,那是怒气冲冲的一副表情。如果平时大宝在,他会搭把手 接下这个花筐,没有他,父亲只能就着齐腰高的木墩,背靠木墩,慢 慢放下去,不至于撅了腰。 母亲迎了出来 ,但父亲让她闪开“,大宝二宝还没回来 ?" “天没亮就走的,还没回来,这俩孩子。”母亲又快步走向屋了, 炕上是襁褓中的小雪。 “我去找找。” “吃了再去吧。" “回来再吃 o” “都一天了o" “给我吧,揣上。路上走着吃。”父亲说着,他已经把花筐撂到木 墩上了,摘下帽子,头顶腾起一团白雾。父亲来不及换下他的大头 鞋,那双鞋子是上班穿的,平时,父亲只穿打了补丁的胶鞋。“这两 个犊子,告诉他们多少遍了,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就是不早回来!" 父亲大步出门了。 父亲对山林是熟悉的,他土生土长,钻林子如履平地。父亲本 可以抄近道的,可是怕走差了,他寻大路。而这时,大宝二宝,正在 小道上打转儿。父亲恍惚发现另一岔道口上,有一对下山的男女, 父亲还奇怪,这么晚了,谁家的小媳妇这么能干,还跟着男人拉山 啊。女的还扎着个翘得跟公鸡大婶一样的小头巾儿。 2 2 父亲往回找时,想大宝二宝地喊两嗓子,可又怕把野物招来, 这么黑了,熊瞎子,傻狍子,保不准啊。不但吓着孩子,父亲手无寸 铁,他也是害怕的。 直到进了家门,父亲看到拉柴的板车已经卸下轮胎,靠墙立着 了,他才松了口气。母亲说,你们前脚跟后脚,怎么没碰见? 父亲这时看到没解下包袱皮的二宝,头上还戴着那块白花旗 布的小头巾。父亲难得地笑了,他说他妈的,我刚才看见的就是你 们俩 ,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呢。 二宝说看吧,爸把我当女的了吧。 大宝也笑了。 母亲说什么爹呀,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 ! 早饭是很稀的苞米粥,还有几个带着手指印的玉米饼子,东北 人管玉米饼子叫大饼子。母亲说大宝二宝昨晚拉山累了,让他们 多睡一会儿。三宝小贞你俩快起来 ,一个帮妈烧火一个看小雪。 赶早吃,吃完还要帮你哥看捆儿呢。 母亲说的看捆,就是过一会,大哥二哥吃过早饭去上学的路 上,一人扛几捆柴。昨晚父亲已经把他们拉回的灌木打理好,过了 道南 ,在街里的垓 (北林人管街叫“垓”)上 ,会有很多人买这种针 柴,他们多是干部,干部家里没人打柴。一般的时候,大宝和二宝 上课前就能卖完了,一旦卖不净,还有剩,跟来的三宝和小贞,就派 上了用场。她们在那站着,看柴。如果上学以前全部卖掉了,三宝 小贞回来就只负责带钱 ,把钱交到母亲手上。如果没卖掉 ,等大宝 二宝下课了,或放学了,再接着卖。 一早,母亲还给大家炒了一盘土豆片。母亲叮嘱三宝:三宝, 一会路上你也帮你哥他们扛两捆,昨晚你两个哥哥累坏了。 行。三宝嘟着小嘴,嘴里的土豆片,油少,不太烂。他有两颗 2 3兔板牙,使劲地嚼着。三宝平时也算听话的孩子。和小贞比,母亲 比较喜欢他。 妈 ,一会我也要跟着去吧? 小贞问。 是啊,你不去,三宝一人怎么行。母亲给三宝的碗里添粥,她 没抬眼看碗里也空了的小贞。母亲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大女儿,按 说,前面生了四个,出来一个差样的姑娘,她该多么娇生惯养、捧着 稀罕呀,可是不,母亲刚生下小贞时是高兴了几天,随着满月,小贞 渐渐现出了模样,母亲就觉得,这个小贞,怎么咋瞅都不俊,咋瞅都 这么丑呢? 你看她上面的三个哥哥,大眼生生,四方周正,虎头虎 脑 ,白白净净。可是小贞呢,一对小肿眼泡 ,一 口小暴牙 ,直到长到 了七岁,也没个好模样。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贞还特别爱 撒谎,嘴硬谎多,很多事儿,你明明看着就是她干的,可她瞪着眼睛 抵赖,就是不承认。这孩子,多像那个好吃懒做、谎话连篇的二流 子王米粮。当初真是倒霉,月子里他第一个来踩的什么生 ! 在东北,有“踩生"一说,谁是谁的踩生,就是指在她出生的时 候,第一个来到她母亲产房的人。第一个来的、孩子第一个见面 的,这孩子 日后 ,要么脾气 ,要么性格,甚至长相,准跟那个人相似。 小贞不买母亲的账“,我长得像王米粮,那是你出了问题!"她 的嘴硬在姐妹几个人中是出了名的,就是大宝,也说不出她这么噎 人的话。母亲说报应啊,当初我顶你姥姥,现在小贞能顶我了。母 亲还说,笑话人不如人,随着后面撵上人。小贞长成这样儿,就是 我总笑话人家王米粮,笑话的! 现在,小贞趴在饭桌前,粥稀且烫,小贞一吸溜一伸脖儿,一吸 溜一伸脖儿,声音不小。母亲说小贞,小点声儿,咱是姑娘呢。 三宝浸着头,把粥也喝出了猪羔儿般嵫嵫响,他有声不管,偏 2 4管我小贞,哼。小贞没空顶嘴,用夸张的动作,更大的声响,对抗着 母亲。母亲说又怪我偏心不是,他不是小子嘛,男孩子,有点毛病 不算毛病,咱小姑娘,得有个姑娘样儿啊。 大饼子太扎人了,粗得像糠一样,走到嗓子till JL,,怎么都难以下 咽,锯得嗓子生疼。三宝吃得较慢,他那小木乃伊身体虽然长开点 了,可已经落下外号叫小干巴。这说明他依然不水灵,身体很弱。 饼子在大宝二宝那,都是面条,稀里呼隆,就下去了。而在他这,每 咽一口,脖子都抻得鹅一样长。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饭 桌上,所有的小眼珠都盯着你,母亲怎么好只给三宝一块馒头? 馒 头只有两个,大得像海碗,放到了父亲面前“,你爸爸是重劳力,咱全 家都指着他呢,他要是垮了,咱们也就全完了。"这是母亲曾经给大 家做的思想工作。顶梁柱该吃点白面,大家都懂并谨遵了。 父亲不忍吃独食 ,他把馒头东掰一块 ,西掰一块 ,分发给孩子 们。块大块小,则看他的心情而定。一般的时候,他也是照顾弱 小,比如三宝,从不能拉山,可是他碗里的馒头,是最大的一块儿。 大宝二宝,平均。多数时候,大宝会把那块不够塞牙缝儿的馒头, 让给妹妹吃 ,比如小贞,娟红 ,或者小凤。二宝也想学哥哥的样子 , 让出馒头,只吃粗粮大饼子。可是,白面馒头的巨大诱惑,抵消了 让给妹妹吃的勇气和良心,二宝一般的时候是低着头,装着没看 见,把馒头就默默吃了。 现在 ,父亲把那个馒头 ,掰开来 ,一人碗里一块 ,大小平均 ,这 说明他今天对谁都比较满意。枣大的一块小馒头,到二宝嘴里,比 糖化得还快。大宝依然和往次一样,把馒头掰开,放到几个妹妹碗 里。小凤还是抓什么往嘴里塞什么的年龄,她把手里的馒头塞嘴 了“,宝子,你要噎死她呀。”母亲抢 了下来 ,她表面是在呵斥大儿 子,可在内心,她知道这个反对她生育的大儿子,最疼弟弟妹妹。 她希望大儿子也能吃一块儿。 2 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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