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为圌山来蜀,先在江油一望,东北半空黛色,一山独立,只显得天低云白。江油自古称孤城,孤城对独山,山是好山,城也是好城。
午后去登临,一路往高处走,上了山山还在山上。收割后的稻田已不存水,稻草一拢一拢却支立在那里,层层递进,遍野密布,圌山主峰逶迤如城堡,稻草拢俨然列阵,已是兵临城下了。顺主峰下一道斜梁再走,走出三里地,才发现梁势为S形。梁左右成洼,聚水成湖,恰夕阳西照,一湖白亮,一湖主峰遮阴为黑。山中自有太极图,难怪山又称灵山,唐人窦子明在此羽化成仙!
以为窥得堪舆机理,便急不择路往主峰狂奔,到了峰下,岩陡如墙,仰脖则面壁,已不见峰头古柏。手扯壁上藤蔓,能摇动不能引上。野鸽腾飞,鸟粪哗哗下落。好不容易冲开兵阵近来,却“城下叩关门不开”。吆喝了数声,无有应和。绕了壁底往右觅路,发觉不对,又往左,行百十丈后又觉不对。回头再往右,慌张约一里地,忽清光一线,峰开小口,忙入其内,便见一片平场,两间茶园,歪歪斜斜数顶滑竿之中,几人正玩牌作乐。还未问路,人已围住,牵衣扯膊让坐滑竿。坐吧,从江油到峰下半天已过,精疲力竭,望峰顶还在云端,天又开始落雨。坐上了,却又想,半天已过,又已到了峰下,何必留个不是走上去的遗憾?遂摆手疾走,一边听那伙人在身后恶声作骂,一边沿一条道路深入。
行不多时,仰头看刀截一般的崖头有人影说话,嗡嗡一团,不辨其语。忽一石从上跌下,忙收脚站定,那石跌到地面时倏忽一滑,无声停落在一棵树上,看清方知是鸟。路高下曲折,需不停撩拨树枝才能前行,五步之外就不知出没,如雾里开车。雨似乎比先前还大,却看不见雨脚。古树尽都没有柔枝,梢林又全藤蔓挂须,大小叶片光亮明灭不定。路两旁长满板蓝,蓝气弥漫,染路面也染人,身上白衫眼见着越来越不白。行了半会儿,怀疑起路的方向,事到如今,也只能随着路走。再深入半会儿,脑子就恍惚起来,感觉迷糊,不敢喊也不敢跑,缩骨蹇背人已如雨中鸡。终恐惧不过,拔脚一跑,一跑就收不住,树枝挂破几处衣裤,一跤倒卧在那里。卧着头不敢抬,静听了半时没有声息,睁开眼来,竟是境界大变:树遁天开,面前赫然矗起一座山门,上书“云岩寺”。一时不知是梦里,抑或神鬼使幻?发呆了半晌,也分辨了半晌,才醒悟自己走的是一条后路,已由峰下盘旋到了峰上前路处。错中得福,倒嘿嘿发笑这寺藏得好,这山门造得好所在。
便要记得这山门,细细读起门上的雕饰,便闻得一股奇香,回身四顾,一株龙柏后,一僧人在焚柏籽。僧人一定见得我刚才的模样,若悄然离开,太丢体面,遂近去问僧:“寺建于何年?”僧说:“唐乾符。”又问:“山前有太极图,怎么是寺?”僧说:“东禅林西道观。”转身而去。心平定下来,拾级而上,楼宇参杂,果然见文武殿、护法殿、超然亭、飞天藏,佛道既都耐得清凉,一山也容得两教了。殿与殿依山建筑,随势赋形,拐弯衔接之处窄窄斜斜却是茶园、饭馆、旅社、客堂,整个山上倒如一座园林庭院。这一切自与别处寺院景致略同,总不明白窦子明怎么在此修炼,虽能观山前太极图,可识得此机就会成仙?坐在一殿门口歇气,一回头却见殿内上接梁下着地悬一巨型木塔,八棱八方四层四界,上刻天宫星月山水人物,知道这是星辰车,兴趣顿起,进去伏地看了塔柱下边的藏针,依风俗推动三匝,停止后查看面对自己的神像为男为女。竟然是女!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往后运势好坏,要寻人问询,殿内无客无僧,墙上有古人诗句:“推出星辰空里转,移来日月阁上悬,通天妙智缘针窍,一法明时万法全。”好诗好诗,窦子明能将乾坤视为掌中之物,运转日月星辰又以一针之悬,通天贯地的玄理原来是如此的细微啊!
因在星辰车处流连太久,登上峰高处已是黄昏,雨虽停歇,但风云往来。高处并不阔,涧断三柱,西柱有东岳殿,南柱有窦真殿,北柱有鲁班殿。三柱以铁绳连接,殿皆沉浮云海之中。站在东岳殿外,脚下似有摇晃之感,头也晕眩,但还是去崖头看清人诗碑:“人间尽有坦平路,谁向灵山顶上来?”我来了!我千里而来,因我“生无长房缩地术,不能摄取此山长在目,手无秦皇驱山鞭,不能安置此山西湖边”,我只有千里而来;我来并不羡仙,我自知我“亦有陶令兰舆谢公屐,役役奔走风尘只名利”,来了就是来访孤,来问独,来“愁坐正书空”。我捡起一片小石,宁愿落个爱刻爱画的恶名,还是悄悄在崖头写了“平凹来此”四个小字。
写毕,转游了西柱头所有能站立之地,却不能到对面的北柱头的鲁班殿。那殿坐满柱头,柱头正好一殿,墙角齐边齐沿,檐角凌空,不知当初如何建造?殿门紧闭,惟两窗洞开,天色灰暗看不清里边结构。惟桥的一线铁绳发着冷光,肃然无声。传说里,山上的和尚可渡此桥,每日自在来去焚香清磬,但并不是每个和尚都能够,每代只产生一人有此技。当今自然有能渡者,便求小僧请出那人,小僧却说渡者不巧下山去了。不能被领携过渡,也不能见过渡人的风姿,心知自己缘分还浅,却心中默默许愿:来一鸟代我前去索隐吧!念头刚起,果见一鸟飞落绳桥,羽毛翻乱,几乎要坠去,遂一声嘶叫,终于飞进殿去。我怔了半天,两拳为鸟加劲竟攥出汗来,继而欢呼不已,感念这鸟了。鸟是不是进山时见到的那只鸟?但我认作就是,我称它是青鸟,竟躬身致礼。此时天已黑,风硬如拳,殿旁古松枝叶嚯嚯,一轮明月涌出,我第一回见得月大如鼓。
摸黑下山,仍宿于江油,一夜学琴不睡。翌日清晨离开孤城,再望圌山,白云已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