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之美》 巴扬寺(2)

战争,无论诸神的战争或是人世间的战争,到了最后,仿佛并没有原因,只是原本人性中残酷暴戾的本质一触即发。

晚年的阇耶跋摩七世,年迈苍苍,经历过惨烈的战争,似乎想合上双眼,冥想另一个宁静无厮杀之声的世界。

我攀爬在巴扬寺愈来愈陡直的阶梯上,匍匐向上,不能抬头仰视,但是寺庙高处49座尖塔上一百多面静穆的微笑,一一从我心中升起,仿佛初日中水面升起的莲花,静静绽放,没有一句言语,却如此强而有力,说服我在修行的高度上继续攀升。

战争消失了,尸横遍野的场景消失了,瞋怒与威吓的面孔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静定的微笑,若有若无,在夕阳的光里四处流荡,像一种花的芳香。连面容也消失了,五官也消失了,只有微笑,在城市高处,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使我想到经典中的句子:不可思议。这个微笑被称为“高棉的微笑”。

在战乱的年代,在饥饿的年代,在血流成河、人比野兽还残酷地彼此屠杀的年代,他一直如此静穆地微笑着。

他微笑,是因为看见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吗?

或者,他微笑,是因为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领悟?

美,也许总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

可解的,属于理性、逻辑、科学;不可解的,归属于神秘、宗教。

而美,往往在两者之间,“非有想”、“非无想”。《金刚经》的经文最不易解,但巴扬寺的微笑像一部《金刚经》。

那些笑容,也是寺庙四周乞讨者和残疾者的笑容。

他们是新近战争的受难者,可能在田地工作中误触了战争时到处胡乱埋置的地雷,被炸断了手脚,五官被毁,缺眼缺鼻,但似乎仍庆幸着自己的幸存,拖着残断的身体努力生活,在毁坏的脸上认真微笑。

我是为寻找美而来的吗?

我静坐在夕阳的光里,在断垣残壁的瓦砾间,凝视那一尊一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面向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微笑的面容。远处是听障者组成的乐班的演奏,乐音飘扬空中。我走过时,他们向我微笑,有八九个人,席地坐在步道一旁的树荫下,西斜的日光透过树隙映照在他们身上。一个男子用左手敲打扬琴,右手从肩膀处截断了。拉胡琴的较年轻,脸上留着烧过的疤痕,双眼都失明了。一名没有双脚的女子高亢地唱着。

我走过时,他们欢欣雀跃,向我微笑。

我知道,在修行的路上,我还没有像他们一样精进认真,在攀爬向上的高梯间,每次稍有晕眩,他们的笑容便从我心里升起。

他们的笑容,在巴扬寺的高处,无所不在,无时不在。

哭过、恨过、愤怒过、痛苦过、嫉妒过、报复过、绝望过、哀伤过……一张面容上,可以有过多少种不同的表情,如同《罗摩衍那》里诸神的表情。当一切的表情一一成为过去,最后,仿佛从污泥的池沼中升起一朵莲花,那微笑成为城市高处唯一的表情,包容了爱恨,超越了生死,通过漫长岁月,把笑容传递给后世。

一次又一次,我带着你静坐在巴扬寺的尖塔间,等候初日的阳光,一个一个照亮塔上瞑目沉思的微笑,然后,我也看见了你们脸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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