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之前,在时间之前,吴哥的诸多废墟宛若在讲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又仿佛,在不可知的因缘流转里,往昔因缘难数清,亦难思议,所以怨、亲,也就平等了。
我留着极短的三分头,去了吴哥,发现心未死透,回到台湾。不多久,蒋勋老师的《吴哥之美》出版了。
在一个夜晚,我捧读《吴哥之美》,看着一处又一处我到过的所在,读着蒋老师既通透又多情的讲说,喟叹有之!
在那个夜晚,我以为《吴哥之美》是为孤独破败如我而写,是为了总结我的废墟之旅而写的。在那被时间掩埋而重新被发现的处所,蒋老师用美的角度,转作并度化了吴哥作为因缘和合、幻化而有之中所示现的苦难、变易与不堪。所有的苦难、变易与不堪,在一种接近空性的体会之中,可以喟叹,但也可以任由悲喜自生吧。
悲喜都会过去,真心打凿雕刻诸佛的工匠的真心,忽然现前。
我仿佛了解,自己所执着的人间情谊的关系之断裂,似乎没那么痛了,宛若吴哥,宛若红楼一梦,劫波过后、幻化之中,虬结的大树还是从石缝中生长出来,在死绝中复有生机。
《吴哥之美》遂变成了听我说不可为他人道之心事的吴哥石洞。
这么多年来,若有人问我,最喜欢蒋老师哪一本书,我都毫无迟疑地说:《吴哥之美》。
观诸法空,无所障碍。吴哥,正是说法者。
法,是宇宙万有,一个念头、一座废城亦复如是。
蒋老师是生生世世之慧而得如此观看之眼吧。
知道在废墟之中,有过生,有过死,有过繁华,有过人去城空。
可是空中,并非什么都没留下来,也非什么都没有。
空中万有。那些认真被创造出来的石城、石雕,那些认真凝视的眼神,交感互通而成为美吧。
美,救赎了早已成为废墟的吴哥。
蒋老师那么温柔而包容的言说,让当年读《吴哥之美》的我,以为这本书是对我一人而说。
过往尽成废墟,未来不可知悉,唯有当下教我们万般珍惜。
惜取而今现在,珍重万千;然而,就是当下也不能执取。
那个抄经度日的冬天,那个想要剃光头的时节过后,《吴哥之美》和吴哥遂一起成为我被救赎、度化的印记吧。
破晓微光照在石城、石雕、石雕上微笑的脸。
今新编《吴哥之美》增添了文字和图片,将以新貌面世,我仿佛看见那个年轻时的自己。
我站在时间之河的下游向他说:
去吴哥吧!晚一些,你会读到《吴哥之美》这本书,你会知道,幻化之中,因真心而成就的美之所度脱;你会明白,劫难之中,你的心可以很柔软。柔软的心啊,终将近乎于空,那时,就没什么可以损污伤害減灭你了;那时,阳光就照亮巴扬寺石雕那微笑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