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讲求学校,速立宪法,



从洋务到变法

冯桂芬:“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郭嵩焘:“当先究其国政军政之得失,商情之利病”/王韬:“盖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薛福成:“西国所以坐致富强者,全在养民教民上用功”/郑观应:“讲求学校,速立宪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康有为:“及时变法,犹可支持”

光绪十五年,介于中法战争与中日甲午战争之间,表面看来似乎相对平静。在思想界属于一个过渡时期,洋务思潮已由盛转衰、颇受质疑,维新思潮正在酝酿,聚集力量,等待时机。

活跃在19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前期思想领域的先行者,可说是转型期的一代。他们深切感受到中国面临“千古变局”,继承和发展了前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力求在危机中“采西学”以自强。他们是洋务思潮的启蒙者,为洋务运动提供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基本方针和理论纲领,引导了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启动。

他们又是洋务运动内部的批判者,也是维新变法的思想先驱。当张之洞准备在湖北大举开矿山、办工厂、修铁路的时候,思想先行者们关注的触角,已经由器物层面上升到制度层面,由经济领域拓展到政治领域,从要求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到探索变革国家政治体制。

思想先行者往往是寂寞而孤独的,这是他们先行于时代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先行者的思想是“不合时宜”的,必然为流俗所不能容忍,从而受到摒弃、抨击和撕咬。思想先行者是属于未来的。

冯桂芬:“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

光绪十五年,曾经做过同治皇帝的师傅、当时仍然兼着光绪皇帝师傅的翁同龢,向他的学生推荐了一本书。在光绪正式开始所谓亲政的关键时期,翁师傅的这一举措显然是大有深意的。

光绪把这本书带回宫中,放在案头时时研读,深切地感到书中的议论“最切时要”,就将他认为最重要的几篇《汰冗员》、《许自陈》、《省则例》、《改科举》、《采西学》、《善驭夷》等抄录成册,以备参考。

原来在这本书中,作者以强烈的危机意识,针对19世纪清王朝在官制吏治、科举教育、财赋税收、水利建设、军事国防等方面日益严重的弊端提出了许多具体的改革方案。不仅发出了“制洋器”、“采西学”的呼吁,竟然还甘冒当时天下之大不韪,强调:

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

继“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之后,要求通过向西方学习、改革制度,实现国家和民族的自强。作者在《采西学》中进一步提出:

夫学问者,经济所从出也。太史公论治曰:‘法后王,为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愚以为在今日又宜曰:鉴诸国。诸国同时并域,独能自致富强,岂非相类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较著者?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

后面这句话便成为了晚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潮的先驱,这本书也被人誉为洋务运动的理论纲领。

这本书就是在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校邠庐抗议》,它的作者是冯桂芬。

冯桂芬,江苏吴县人,生于1809年。二十三岁中举,是林则徐的门生。三十一岁以一甲二名中进士,是为榜眼。做过翰林院编修、考官,总共不到十年,便退出了官场。太平军起,避居上海租界。是他定策说服曾国藩,实现了李鸿章率淮军解上海之围。“出入夷场”的经历、对西方文明的理解、火烧圆明园的屈辱,促使他反思时政的积弊,探索国家自强的道路,于是在1860写作本书。他对于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前途并不乐观:“明知有不可行者,有不能行者。”在上海图书馆收藏的《抗议》稿本上,《公黜陟议》篇的末段还有几行字句:

及见诸夷书,米利坚以总统领治国,传贤不传子,由百姓各以所推姓名投匦中,视所推最多者立之,其余小统领皆然。国以富强,其势骎骎然凌俄英法之上,谁谓夷狄无人哉!

然而,此处又有作者自加的批语:“末行似不足为典。”并将“子”“贤”二字涂去。显然是因为涉及到封建体制的根本问题而有所顾忌。出于种种考虑,本书在他生前始终未曾同意正式出版。在他内心深处不可能不希望他的著作对现实产生影响,他也曾将书稿的抄本寄呈给曾国藩。这位总督大人虽然回信大加赞许,然而在日记里流露的真实想法却是:“多难见之施行。”

冯桂芬的思想真正产生较大政治影响,要等到中日甲午之战惨败之后。严酷的形势、澎湃的维新变法思潮,使光绪又想起了这部书。戊戌年六月六日,光绪皇帝下令将《校邠庐抗议》印刷一千册,下发给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以及各省的督抚、将军,要求他们阅读之后,提出自己的意见。三十八年前呼吁改革的一部旧著,此时成了光绪及某些大臣们维新变革的设计蓝图。人们会发现,冯桂芬不但谈了要“制洋器”,还分析了“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首先是“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他的《汰冗员议》其实就是一个清王朝机构改革的方案,难怪光绪皇帝被他所打动;人们还会发现,按照他的要求,洋务派实行了几十年的船坚炮利,只是一个半拉子工程,不仅“能造、能修、能用,则我之利器也”的标准远未达到,而且要求像对待科举一样使科学技术受到重视和奖励,“道在重其事,尊其选,特设一科……可以得时文试帖楷书之赏”,更是无从谈起。

冯桂芬没有福分看到《校邠庐抗议》奉旨印行的这份荣耀,他已于同治十三年四月病逝,终年六十六岁;光绪十五年皇帝第一次读到他的著作时,他已经逝去十五年,“墓木拱矣”!

郭嵩焘:“当先究其国政军政之得失,商情之利病”

光绪十五年,出生于1818年比冯桂芬小九岁的湖南人郭嵩焘写道:

虽使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缓也。

如此振聋发聩、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当时肯定是一位最具有争议性的人物。

他实际是湘军的创始人之一。在他去世后,李鸿章出来为他说话:当年曾国藩、左宗棠出山办团练对抗太平军,都是听了他的劝说和动员;是他创办厘捐解决湘军的兵饷,也是他主张练水师使湘军在长江流域占得主动,而“皆事成而不居其功”。他与曾国藩从青年时代起就是至交好友,和曾国藩、左宗棠又都是儿女姻亲,却被认为是偏激、好发牢骚,从来不曾受到曾国藩的保举;倒是署理广东巡抚时,于同治五年受到左宗棠的排挤而丢掉了乌纱。此后二三十年间,湘、淮军出身的巡抚、总督占据了大半个中国,他却始终游离在这个圈子之外。

咸丰年间,他就以熟悉洋务知名于世,后来又深受主持洋务的恭亲王和军机大臣文祥的赏识,然而历史却没有给他提供若干洋务事业实绩的机遇。他对当时世界的认识,特别是对西方文明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同时代人。他的思想突破了咸同时期大多数洋务派的水平。光绪元年他参加洋务方针的讨论,在《条议海防事宜》里,一反十余年坚船利炮之说,提出质疑道:

诚使竭中国之力,造一铁甲船及各兵船布置海口,遂可以操中国之胜算,而杜海外之觊觎,亦何惮而不为之?此……果足恃乎?此所不敢知也!

他认为正确的道路应该是首先学习西方的政治和经济:

窃以为中国与洋人交涉,当先究其国政军政之得失,商情之利病,而后可以师其用兵制器之方,以求积渐之功。

他再三论述学习西方不能舍本求末,最典型的一段话是:

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舍富强之本图,而怀欲速之心,以急责之海上;将谓造船制器,用其一旦之功,可转弱为强,其余皆可不问,恐无此理。

他是破天荒由大清国政府派出的首位常驻外国的使节。通过在英国两年多的实际观察,深知西洋各国“与辽金崛起一时,倏盛倏衰,情形绝异”,不能再以“夷狄”视之。他从国家制度、经济理论等方面探索英国富强的原因,认为英国是“君民兼主国政”,设议院“有维持国是之义”,民主选举市长“有顺从民愿之情”,而“中国秦汉以来,二千余年,适得其反”。肯定西方的民主制度而批判中国的封建专制。

他始终坚持向西方学习的主张给他带来了悲剧性的命运。光绪元年八月,郭嵩焘以礼部左侍郎为出使英国的钦差大臣。任命一发表,立即使他成为众矢之的,讥笑唾骂如暴风雨袭来:京师编出联语:“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愚昧地把出使外国看做是为洋鬼子效劳;湖南的秀才们则吵吵嚷嚷要砸了他的住宅。逼得他“七疏自陈病状,坚请放归田里”,最后是慈禧太后亲自出面做工作,才得以成行。不料临时又硬插进了一位著名的顽固守旧人士刘锡鸿充当他的副手,同样具有密折奏事的特权。这就使得郭嵩焘一出国门便处于随时被人监视而动辄得咎的境地,抵达伦敦不到两个月,对他的弹劾就接二连三而来,他的《使西纪程》刚刚刊行就遭遇到“有诏毁版”的命运。

这是一个因为提倡西学而受到封建顽固派猛烈打击的典型事例。《使西纪程》是他遵旨以日记形式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交的公务报告,由总理衙门刊行。只是因为对英国的政治制度和基本设施说了一些赞扬的话,翰林何金寿给他戴上了卖国投敌的大帽子:“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湖南的老友王闿运在日记里骂他“殆已中洋毒矣”,清流领袖、在家守孝的军机大臣李鸿藻更是“逢人诋毁”。京城名士李慈铭也在光绪三年六月十八日的日记中说:

阅郭嵩焘《西使纪程》记道里所见极夸饰,大率颂其富强为中国所不及。嵩焘自前年被召,即大为清议所贱。……迨此书出,而通商衙门为之刊行,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

《使西纪程》毁版后,刘锡鸿又乘机对郭发动攻击,列举一些琐屑细节为“三大罪”:“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柏金宫殿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郭上疏辩解反击,而清流主将张佩纶上奏要求将他撤职。郭只得奏请因病销差。死后朝廷还说他“所著书籍,颇滋物议”而不许立传赐谥。

光绪十五年,郭嵩焘年逾七旬。自从光绪五年从英国经上海直接回到长沙,已经闲居整整十年了。但是他仍然关注着国家大事。在这一年里,他写信给李鸿章,表示赞同修津通铁路;对修芦汉路则不以为然,认为大举修路有违国情,要谨慎从事。在这年的年底,他对张之洞就任湖广总督后大行西法的作为,总的是赞佩的,以为“有豪杰之风,而所行多切要便民”,但也指出,仅仅取法西洋技器世物,而不考究中外情势与本末以及轻重缓急之宜,仍非至富强之通途。他认为“泰西富强之业,资之民商”。也就是说,要依靠民间工商业的发展,只有政府单干是不行的。

他晚年的心境极其寂寞而悲凉。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初一,他在日记中写道:“大势所趋,万事坏蔽,人心从之而靡,无可与共语者。”

两年后,光绪十七年六月十三日,郭嵩焘在无声无息中病逝。陈旭麓先生说:“综郭嵩焘一生,因赞成西学,倡办洋务,备受撕咬,终至抑郁而死!”

王韬:“盖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

光绪十五年,当年轻的光绪在深宫灯下读着《校邠庐抗议》的时候,王韬正在上海格致书院里度过他潦倒多病的晚年。

王韬(1828—1897),原名翰,苏州人。这位终生不曾做官的民间学者,有着不同凡响的传奇式的经历。1849年应英国传教士之邀,进上海墨海书馆协助翻译《新约》,并加入基督教。1862年化名黄畹上书太平天国,遭清政府缉捕,流亡海外二十余年。其间,至苏格兰译书两年多,得以游览英法等国,又曾至日本游历,实地考察了这些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现状,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王韬最辉煌的时期是1874年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后的十年。《循环日报》是第一家完全由华人集资创办、主编和管理的中文日报,也是晚清第一家评论时政、鼓吹改革、提倡变法的日报。在此期间,王韬自任主笔,先后为该报撰文数百篇,成为名噪一时的政论家。

王韬继承了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魏源等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大声疾呼:“今日之所谓时务急务者,孰有过于洋务者哉?”一度也是“船坚炮利”的主张者和拥护者,以为“中国富强之机或基于此”,与洋务派的观点比较一致,和丁日昌、马建忠、盛宣怀、郭嵩焘等洋务官僚有着密切的联系,实际上成为了洋务运动的发言人。

随着洋务运动的深入开展,洋务事业中的种种弊端开始暴露。王韬在他70年代的政论中,开始出现了新内容:批评洋务运动停留在练兵制器的低层面上,是“尚袭皮毛,有其名而鲜其实也”,从而响亮地提出“盖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在经济上他提出“商富即国富”,要求政府学习西方采取措施提倡和支持新式工商业发展,“与民共利”。在政治上向往设议院、君主立宪,实行英国式的“君民共治”的政治制度:

朝廷有兵刑礼乐赏罚诸大政,必集众于上下议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可而君否亦不能行,必君民意见相同,而后可颁之于远近。

认为“惟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隐得以上达,君惠得以下逮”。人称王韬是近代中国提倡君主立宪的第一人,成为戊戌变法的思想先驱之一。

光绪十五年,王韬已经年过六旬。五年前,他经李鸿章默许才结束流亡生活回到上海,三年前担任了格致学院的山长,推行西学教育;同时继续在《申报》、《万国公报》上发表文章,评论时政。晚年收入微薄,经济拮据,常有衣食之忧。1897年,在百日维新即将到来的前夕,王韬在“穷愁交集、贫病交攻”中卒于上海寓所“城西草堂”,享年七十。

薛福成:“西国所以坐致富强者,

全在养民教民上用功”

光绪十五年,年过五旬刚刚晋升为湖南按察使的薛福成,还没来得及去履新,又被任命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的使臣。这让他获得了走出国门实地考察西方富强本原的机会,跳出了洋务思想的窠臼,实现思想一次新的、也是最后的飞跃。

薛福成(1838—1894),字叔耘,号庸庵,江苏无锡人。父亲是进士,但仅官至州县。他从小苦读,写得一手好文章,却考不上举人。这倒促使他转向经世之学,进而研究海防洋务。同治四年上书曾国藩得到赏识,后成为曾门四子之一。由此开始的在曾国藩、李鸿章麾下20年的幕府生涯,使他积累了丰富的政治社会经验,成为了著名的洋务干才。钱基博的《薛福成传》便记载了他应对英人马嘉理案、抵制赫德攫取“总海防司”大权、定计迅速平定朝鲜内乱等上佳的表现。特别是在1884年中法战争中,时任浙江宁绍台道的薛福成,采取得力措施守卫镇海,多次击败了孤拔率领的法国舰队的进犯,深受后世赞扬。

在此期间,他将早已传颂一时的著作《筹洋刍议》刊行问世。全书十四篇,主张“效法西人”、掌握西方的“富强之术”,这已经突破了坚船利炮的框框,开始提倡商政矿务、考工制器、火轮舟车、兵制阵法,达到了洋务派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

薛福成于光绪十六年正月离沪,二月抵巴黎,三月达伦敦。他一旦踏入西方世界,为现实的西方文明所吸引,思想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新的变化。他在光绪十六年三月十三的日记中写道:

昔郭筠仙侍郎,每叹西洋国政民风之美,至为清议之士所牴排,余亦稍讶其言之过当。……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敦,始信侍郎之说,当于议院、学堂、监狱、街道征之。

在出使期间,他一面深入观察社会现实,一面广泛阅读有关经济史、贸易史、科技史的书报,逐渐深化了对西方富强本原的认识。在光绪十九年六月十四日的日记中,他把“西国富强之原”用他自己的语言概括为:通民气、保民生、牖民衷、养民耻、阜民财五大端。所谓通民气,是指自由选举、议会制度、言论自由等;所谓保民生,是指保护私有财产、实行养老、社会保险等;所谓牖民衷,即打开民众心灵的窗户,是指普及教育、职业培训,报刊宣传等;所谓养民耻是司法制度、社会风气和公共道德等;所谓阜民财是利用科学技术成果发展水利、农业、工业和金融等,实际包括了政治、经济、社会、教育各个领域的制度。最后他总结道:

有此五端,知西国所以坐致富强者,全在养民教民上用功。而世之侈谈西法者,仅曰‘精制造、利军火、广船械’,抑亦末矣。

明确地批评了洋务派的局限性。

薛福成思想上更深刻的变化还在于突破了自己原来“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的制约,对于不同的政治体制进行了比较、批判。他在光绪十八年三月二十八日日记中论说道:

民主之国,其用人行政,可以集思广益,曲顺舆情;为君者不能以一人肆于民上,而纵其无等之欲;即其将相诸大臣,亦皆今日为官,明日即可为民,不敢有恃势凌人之意,此合于孟子‘民为贵’之说,政之所以公而溥也。然其弊在朋党角立,互相争胜,甚且各挟私见而不问国事之损益;其君若相,或存五日京兆之心,不肯担荷重责,则权不一而志不齐矣。君主之国,君权甚重,操纵伸缩,择利而行,其柄在上,莫有能旁挠者;苟得圣贤之主,其功德岂有涯哉!此其弊在上重下轻,或役民如牛马,俾无安乐自得之趣,如俄国之政俗是也;而况舆情不通,公论不伸,一人之精神,不能贯注于通国,则诸务有堕坏如冥冥中者也!是故民主君主皆有利亦皆有弊。然则果孰为便?曰:得人,则无不便;不得人,则无或便。

三天之后的日记里,他又继续这一话题,认为中国古代夏商周三代就是君民共主的模范,进而指出:“迨秦始皇以力征经营而得天下,由是君权益重。秦汉以后,则全乎为君矣。……夫君民共主,无君主、民主偏重之弊,最为斟酌得中。”

他的日记是要报送上级衙门的,已经有了郭嵩焘日记毁版的前车之鉴。在这里抬出了三代来不啻是作为护身符,但已经掩饰不住“离经叛道”的思想轨迹和对于中国君权专制的批判锋芒,实质是倾向于英国式的“君民共主”,已经具有鲜明的维新变法的色彩。

薛福成在欧洲生活了四年半,于1894年7月回到上海。“未及二旬,即以积劳得疾,薨于出使行台”,年仅五十七岁。

郑观应:“讲求学校,速立宪法,

尊重道德,改良政治”

光绪十五年,郑观应在澳门“杜门养疴”,表面上过着恬淡平静的日子,内心深处却激情如火,思绪万千。他正在将自己的著作《易言》修改充实为《盛世危言》。

就是这本比较“中西利弊”、主张全面模仿“泰西立国”的《盛世危言》,从康有为、梁启超到孙中山都是它的忠实读者,深受其启迪;青少年时代的毛泽东也曾被它深深地吸引。1936年毛泽东兴趣盎然地对斯诺回忆道,为了突破父亲的禁令,“在深夜里把我屋子的窗户遮起,好使父亲看不见灯光”,才将它读完。他还说:“《盛世危言》激起我想要继续学业的愿望。”

郑观应(1842—1922),又名官应,号陶斋,广东香山人。十七岁到上海进入洋行服役,学英语,随后充当洋行买办。1873年任英商太古轮船公司总理,得以结识盛宣怀。捐道员,先后被李鸿章委派为上海电报局、招商局、机器织布局总办或帮办,成为洋务派中著名的干才。中法战起,他积极帮办军需,为抗战而奔走。郑观应曾是出身于洋行的买办,又是投资于洋务企业的民族资本家;既是亲自主持工商企业经营管理的实业家,更是中国近代最早具有维新思想体系的思想家。他曲折复杂的经历,多重的身份,呈现了时代的鲜明而突出的印痕。

郑观应著作的魅力,来自它的思想核心:“富强救国”,也就是要通过社会改革,使中国由落后变为先进、由封建社会推进到资本主义社会、由贫弱走向富强。核心内容是在经济上要求大力发展近代工商业、在政治上要求变专制为民主。丰富的社会实践,特别是长期经营近代工商业的实践,使他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在《盛世危言后编自序》中他写道:

欲攘外,亟需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讲求学校,速立宪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

在这里,攘外是救国的首要任务,振兴工商是富强的根基,而制定宪法则是达到富强的政治保障。

《盛世危言》出版于1894年,当时正是中日甲午战争之际,清军的不堪一击、《马关条约》的丧权辱国,激起国人共愤。《盛世危言》的出现恰逢其时,立即引起轰动效应。光绪皇帝读后,即令总理衙门印刷两千部,分发给大臣们认真阅读。郑观应受到莫大的鼓舞,盼望着他的主张能付诸实施,于是将书一改再改,成为当时的畅销书,以至在维新运动的高涨时期,被张之洞誉为“统筹全局”的药方。——这些都是后话了。

光绪十五年秋天,隐居中的郑观应到广州治病。四年前他曾经陷入一场与洋人的官司,太古公司借口他推荐的总买办杨桂轩亏欠四万余元,向香港当局提出控告,要他负责赔偿。因此他在香港被羁留四个多月,只到五月才得脱身。受此打击后,他借口养病,闭门隐居,仿佛与世隔绝,实际上却时时在关注着现实,在结合现实进行深入的思考。这时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正在筹办汉阳铁厂,其中遇到的种种问题,郑观应都看在眼里,一一写进了《盛世危言》……

康有为:“及时变法,犹可支持”

光绪十四年冬天,一个进京应顺天府乡试落第的读书人,做了一桩惊世骇俗的大事:上书当今皇帝。这在封建专制体制下是一件很出格而又冒着生命危险的事,于是这上书者的姓名和文稿迅速流传开来,这便是康有为的“一上皇帝书”。

康有为(1858—1927),名祖诒,号长素,广东南海人。生于书香世家,十一二岁就广泛涉猎文史,爱读邸报却不爱做八股文,科场也不得意。光绪八年五月赴京应顺天府乡试再次落第,回乡“道经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术之有本,舟车行路,大购西书以归讲求焉”。光绪十二年,他通过好友编修张鼎华写信给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

中国西书太少,傅兰雅所译西书,皆兵医不切之学,其政书甚要,西学甚多新理,皆中国所无,宜开局译之,为最要事。

张之洞极为赞成,将此事交给他和文廷式办理,后来没有办成;张之洞又要聘请他掌教三湖书院学海堂,他都因故谢绝了。

光绪十四年,康有为再次赴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八月谒明陵,单骑出居庸关,登万里长城,出八达岭,九月游西山。他在《康南海自编年谱》中自述:

时讲求中外事已久,登高极望,辄有山河人民之感。计自马江败后,国事日蹙,中国发愤,只有此数年闲暇,及时变法,犹可支持,过此不治,后欲为之,外患日逼,势无及矣。

基于这种紧迫感,他向朝中颇负时誉的三位权贵翁同龢、潘祖荫、徐桐分别上书,要求他们提倡变法,一时在京城引起轰动。此时奉天洪水成灾,淹了十余州县,清朝老祖宗的永陵也有十八座山峰发生崩塌。按照传统的天人感应观念,这些奇变是上天示警,当政者应当进行反省。康有为看到朝廷上下丝毫没有警觉振作的迹象,便满怀激情撰写了《为国势危蹙祖陵奇变请下诏罪己及时图变折》,直接向皇帝上书,要求变法。

今天我们重读这篇奏折,感到最突出的是他对于列强环伺下中国处境的清醒认知,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严重危机感。文章一开始,便对当前形势作了惊心动魄的概括:

窃见方今外夷交迫,自琉球灭,安南失,缅甸亡,羽翼尽翦,将及腹心。比者日谋高丽,而伺吉林于东;英启藏卫,而窥川滇于西;俄筑铁路于北,而迫盛京;法煽乱民于南,以取滇粤;乱匪偏江楚河陇间,将乱于内。生到京师来,见兵弱财穷,节颓俗败,纪纲或乱,人情偷惰,上兴土木之工,下习宴游之乐,晏安欢娱,若贺太平。……

这正是当时国内外危机四伏、形势日益危艰的真实写照。正是基于这种严重的危机感,康有为要求朝廷向西方学习、实行改革,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点建议。这些建议只是他在戊戌变法时期一系列变法方案的最初雏形;这一次上书也不完全是康有为的个人行动,而是在黄绍箕、沈曾植、屠仁守等京官中有识之士参与下进行的。但是,这次上书第一次公开地、正式地发出了救亡图存、变法维新的呐喊,意味着在前人长期酝酿、探索的基础上,变法维新这一新的思潮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并转化成为一种政治实践行动。

康有为由此开始了他的政治活动生涯,积极地进行维新变法运动的鼓吹和组织。至甲午战败后,他代表锐意要求变革的维新思潮,超越和否定洋务派,走上政治舞台成为百日维新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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