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人生态度及文化渊源(16)

和穷达相伴相随的另一人生难题是“贫富常交战”(《咏贫士七首》之五)。陶的曾祖陶侃虽为东晋元勋,但陶氏“望非世族”,诗人8岁时又死了父亲(见《祭从弟敬远文》:“相及龆齿,并罹偏咎”),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说他“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陶在《自祭文》中也自述道:“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他老实不客气地说他自己早年出仕的动机之一就是看上了为官的“公田之利”,可官场上的“违己交病”比“饥冻”更加难熬(《归去来兮辞序》),“拂衣归田里”后等着他的又是“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的煎熬(《咏贫士七首》之三),仕途上的“穷”带来了他生活上的“贫”。44岁那年夏天一场大火将“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戊申岁六月中遇火》),54岁时他的生活景况更糟:“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有时甚至糟到不得不沿门行乞的程度(《乞食》)。

读者往往把萧统所谓陶渊明“不以无财为病”,误会为陶“以无财为乐”。其实诗人和常人一样对饥寒本身的感受并不总是那么“晏如”的(《五柳先生传》),否则他就不会为“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而写“怨诗”了。下面三诗真切地表现了他饥冻的苦况和对此况味的痛苦体验: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闚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咏贫士七首》之二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杂诗十二首》之八

想饮酒则“壶绝余沥”,想充饥却“灶不见烟”,“在目”是枯条盈园,“倾耳”是寒风凄厉,生涯性情“了无一可悦”,此刻没有“诗书敦宿好”的雅兴(《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也没有“奇文共欣赏”的闲情(《移居二首》之一),这位“好读书”的诗人随手将“诗书塞座外”(《五柳先生传》),太阳偏西了仍无翻阅诗书的兴致。从“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看,诗人的心理并不平衡;从“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句可知,诗人于饥寒凄凉之外还承受着孤独寂寞。“谬得固穷节”、“栖迟讵为拙”、“理也可奈何”云云,明显感到陶渊明是以一种道德理性来抑制自己近于悲凉的情感,诗中的感情与理性远未和谐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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