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人生态度及文化渊源(5)

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所言,或者勇于事功,或者娴于礼乐,分别秉承了夫子济世与修身之志。想不到孔子虽然没有贬斥和否定前面三位弟子的人生理想,却把由衷的赞叹和嘉许给予了那位只想在沂水中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的曾点。从拯世济民的层面来讲,孔子当然注重事功与道德,从个人的人生境界来说,他又更看重“曾点之志”,并把这种精神的超然怡乐作为人生的极致和存在的本体。这一则对话中孔子四个弟子所谈的人生理想,在精神层次上一个比一个高,道德的境界高于事功的境界,存在的境界又高于道德的境界。在这一点上中外智者所见略同,费希特把人的精神分为“五个高低不同的境界。他认为一个人,即使具有较高的境界,站到了道德立场上,不论他有多么高的德性,也总盼望自己的行动能取得实际成果。可是外在成果永远是没有把握的,对于成败,人总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只有摒弃对外在成果的指望,内向于自己本身,以求心安理得,自己才与本源同一,这才是站到了宗教的立场,这时,成败利钝在所不计,才能享受陶然自得的‘至乐生活’(seligesleben)”。费希特这段话能加深我们对曾点之意和陶渊明诗中“陶然自乐”的理解。不同的是,费希特对事功和道德的超越最终导向了向上帝的皈依,而曾点与陶渊明虽超越伦理但并不走进宗教,而是将个体生命融入生生不息的宇宙大化之中——与天地同流,与万物一体。朱熹将曾点之意阐释得最为深透贴切:“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曾点既不像子路那样汲汲于功名,又不像公西华那般拘于礼节,脱略了一切俗缘、功利、计较、顾虑、欲求,无所利念其人生自然便超旷,无所欠缺其生命自然就洒落,这是费希特所谓摒弃功名欲望以后的“至乐”,也是朱熹“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的自得之境,同时,这也正是陶诗中的“称心自足”和“陶然自乐”。个体“人欲尽处”就会显得充盈自足,就能与天地上下同流,并因其与天地合其德而生机盎然、自逸自乐。

陶渊明神往并已达到的就是这种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跨过历史的通道与曾点深心相契,甚至达到了与其“寤寐交挥”的程度,并为“但恨殊世,邈不可追”而惋惜抱恨。清朝张潮等人在《曹陶谢三家诗·陶集》卷一中说:“浴沂之志,尼父已与曾点。千载而后,复有知己,靖节若在圣门,与曾点真一流人物。”从《时运》序文“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与《论语》中“莫春者,春服既成”来看,不只说明陶渊明与曾点所使用的语言相同,主要表明陶渊明已将曾点所描述的人生理想变为自己现实的人生体验,他真可谓曾点“千载而后”的“知己”。他像曾点一样“初无舍己为人之意”,完全放弃了事功的奔竞,如果天天想着立德立功立名,“将此事横在肚里,一如子路、冉子相似”,便不可能成为曾点的“殊世”同调,他一如曾点“只管对春风吟咏,肚里浑没些能解,岂不快活”。“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林,浊酒半壶”,写的是诗人将“事事放下”后的轻松,是他胸中不著一事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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