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问。他听得不很用心,在这全无阴影的山谷里,阳光那么强烈,叫人思想很难集中。他更加佩服那个军官了,军官虽然一本正经地穿着紧腰身的军服外套,满身都是一道道的绦带,J'I',,D1沉甸甸的肩章,可还是那样热忱地往下说着,此外,还拿了一只扳子走来走去拧紧螺丝帽。至于小兵,他的情形和旅行家差不多。他把犯人的铁链绕在自己两只手腕上,身子支着步枪,耷拉着头,对什么都不注意。旅行家并没有感到惊异,因为军官说的是法语,无论兵士还是犯人当然是一句法国话也不懂。但囚犯却仍然努力地谛听军官的解释,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他一面发困,一面还是死死地盯着军官手指指向的地方,每逢旅行家提出问题打断了军官的话,他也和军官一样向四处张望。
“是的,就叫‘耙子’,"军官说“,这是个很恰当的名称。它上面安着针,就跟耙齿似的,整个部分的作用也和耙子差不多,虽然它只局限在一个地方操作,也正因如此,设计起来就需要更高明的技巧。不过,您反正很快就会懂得的。犯人就躺在这儿的‘床’上——我想在发动机器以前先解释一下,这样您就能更好地了解它的工作程序了。而且,‘设计师’上有个钝齿轮快磨损了;机器一开动就吱吱嘎嘎地吵个不休,您说话连自己都听不见;不幸的是,这儿很难配到零件——嗯,我刚才说过了,这是‘床’。它上面铺满了棉花;以后您会知道这有什么用。
犯人就躺在粗棉花上,脸朝下,当然,衣服差不多都得脱光;这是绑住他双手的皮带,这是绑脚的,这是绑脖子的,这就可以把他紧紧地捆住。这儿,在床头上,有个毛毡的小口衔,我刚才说过,犯人先是脸朝下地躺在这儿,所以口衔正好塞到他嘴里。这是为了不让他叫,不让他咬舌头。犯人当然不得不把毛毡衔在口中,不然他的脖子就会给皮带勒断。"“这是粗棉花吗?"旅行家问道,身子向前弯了弯。“是的,当然是的。"军官微笑着说。“您自己摸摸看。"他握住旅行家的手向床伸去。“这是特制的粗棉花,所以看上去和普通的不一般;我马上就告诉您它有什么作用。"旅行家已经开始对这架机器有些感兴趣了;他一只手放在眼睛上挡住阳光,抬起头来仔细看着机器。这是个庞然大物。“床”和“设计师”大小相同,看上去像两只黑黢黢的箱子。“设计师”悬在“床”上两米高的地方;这两个部件四角绑在四根铜棍子上,棍子在太阳光下熠熠发亮。在这两个箱子之间“,耙子”就顺着一根钢条上下移动。
那军官方才几乎没有注意到旅行家的冷淡,现在却非常清楚地察觉对方开放 始出现的兴趣;所以他停住解释,让人家有时间静静地观察。那罪犯在模仿旅行地家;他无法将手放在眼睛上,只得在阳光下抬头凝望。“那么,人先躺下来。”旅行家说,往椅背上一靠,叉起了腿。
“对,"军官说,把帽子往后推了推,用手摸摸他那发烫的脸庞“,请您注意!
‘床’和‘设计师’上都安了电池;安在‘床’上是因为它本身有需要,‘设计师’上的那个是为了‘耙子’。一等犯人拴紧在皮带上,‘床’就开始行动。它立刻颤动起来,震动得非常快,左右上下都移动。您在医院里一定见过类似的机器;只是我们‘床’的动作都是精确地计算好的;您明白吗,它们得和‘耙子’的动作完全一致。‘耙子’才是真正处决的工具。”
“对这个人是怎么判决的呢?”旅行家问。“您连这个也不知道?”军官惊愕地问,咬了咬嘴唇“,请原谅,我的解释真是太凌乱了。我真的要请您原谅。您明白吗,一向都是司令官亲自解释的;可是新的司令官逃避了这个责任;可是对您这样一位重要的参观者一…·”旅行家想用两只手来谢却这种光荣;然而军官还是坚持地说……“这样一位重要的参观者,却连我们的判决是什么都没有说,这倒是一个新的发展,这真叫……”他正想用火气更大的话,可是又抑制住了,仅仅说“,人家没有把这一点通知我,这不是我的错:不过从各方面说,我当然是最适宜于给你解释审判过程的人,因为我这里有"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我们前任司令官亲笔绘制的草图。"“司令官自己制的图?"旅行家问“,那他不是一身什么都兼了吗? 他难道既是军人,又是法官,又是工程师、化学师和制图师?”
“他的确是的。?’军官说,同意地点点头,脸上泛出一种朦胧迷惘的神色。接着他细细察看自己的手,手好像不够干净,不能就这样接触图纸;所以他又到水桶那儿去重新洗过。接着他抽出一只小皮夹子,说“我们判得并不算太重。不管犯人触犯的是什么戒律,我们就用‘耙子’把这条戒律写在他的身上。这个犯人,比方说吧,”军官指了13个人“,他的背上将要写上:尊敬上级!”
旅行家瞥了犯人一眼,军官指着他的时候,他垂着头站着,分明是在用心谛听别人的话。然而他那闭紧的厚墩墩的嘴唇在不住地翕动,这就完全表明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旅行家头脑里涌出了许多疑问,可是看到犯人,他仅仅问“:他知道自己的判决是什么吗?”“不知道。"军官说,急于要往下解释,可是旅行家打断了他“:他不知道对他所作的判决?"“不知道。”军官重复道,他停住了片刻,仿佛是让旅行家再想想自己的问题,然后说“,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他,他会从自己的身 墓上得知的。"旅行家不想再问什么了,可是他发觉犯人的目光转向了他,仿佛在问 蘩他是否赞同这样荒唐的行为。本来他已经靠在椅背上了,这一来,他又把身子往 — —前探探,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不过他一定知道自己被判决了?"“这他也不知道。”军官说道,朝旅行家笑笑,似乎在等待他再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不知道,"旅行家说,一面揩揩前额“,那么他也无从知道他的辩护是否有用了?他根本没有机会提出辩护。"军官说,他把眼光转向远方,免得旅行家听到对理所当然的事情的解释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他总得有机会给自己辩护吧。"旅行家说道,并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在流放地(二)
在流放地
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