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继东
认识钟叔河先生是从一篇批评文字开始的。不久前,我谋职的那家报纸副刊收到一篇指摘钟叔河先生的文章。作为编辑,我觉得那种批评至少是缺乏理性的,但此文经一位要人转至编辑案头,且有总编的签字,不发是不行的。于是辗转找来钟先生的电话,我问他要不要看看此文。钟先生说:“没有看的必要,你们觉得可发就发吧。”后来他读到此文,我说,你可以反批评。他却说,他还有别的事正忙着呢。
作为一个出版家,钟叔河先生是杰出的,是成功者。这并不是说他拿了出版界的韬奋奖,而是他主编的一套套丛书,享誉海内外,如《走向世界丛书》《凤凰丛书》《旧籍重刊》《旧译新刊》,等等。八十年代,他确实在出版界刮起过一阵“旋风”,让湘版书大出风头,博得了钱钟书、黎澍、李一氓、杨宪益、李侃、萧乾等一代文化名流的叫好。钱钟书先生曾致函称:“弟读尊编,即倾倒于兄之卓识明见。”钱先生在《序〈走向世界〉》中还说:“叔河同志的这一系列文章,中肯扎实,不仅丰富了我们的知识,而且很能引导我们提出问题。”
我想写写他。他却说,自己服务出版界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再写这些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我提到了几年前蒋子丹写的《钟叔河小记》,他说,那是蒋子丹的感觉,作者写自己的感觉总是有自由的嘛!蒋子丹曾与他共事多年,我与他才匆匆见过两面,生活中的钟叔河怎样,实在不敢说把握了。苦于找不到角度时,想起钟先生给我的一份繁体字打印材料,题为《一九五七年的四十八条》。这份材料前还有一段钟先生一九八九年春的手迹。钟先生在香港出版《中国本身拥有力量》时本想作附录印上的,后因故撤下了。钟的手迹题曰:“一九五七年十月,前《新湖南报》社‘反右’办公室印发了一册一百二十八页的三十二开本书,书名《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下面这四十八条,就是原来揭发的一部分,见该书一百○六至一百一十二页……我很感谢‘反右’办公室的同志们,替我出版了我的这一本‘著作’。作为当年一个二十七岁的‘作者’来说,能够得到这样破格的待遇,的确是值得永志不忘的。”
这四十八条就是当年钟叔河先生的言论,经“反右办”整理,成为六个部分,即“关于自由”“关于民主”“关于无产阶级专政”“关于党的领导”“关于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列主义理论”“关于阶级斗争和知识分子问题”。经过二十年改革开放,今天我们重读这四十八条,依然感到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以下仅录数条(这几条北京《人物》杂志一九八二年第六期《“述往事,思来者”》曾引用过):
马克思主义是一百多年前的产物,不随时修正就不能保持正确。列宁把它修正了一次,但列宁的时代也过去三十多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南斯拉夫又把它修正了一次,可是原来斯大林却不承认。现在证明,南斯拉夫修正是对的,是马列主义的新发展。
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观点,如果不准修正,就会僵化,变成教条,反而要束缚人的思想。
社会主义的基本概念,就是一切不平等的消失,人类的彻底解放。所以,自由、民主和社会主义是没有矛盾的。
只要赞成社会主义的原则,思想、观点和理论则应该随人们去建立,去创造,不应当只允许一种思想、一种观点、一种理论存在,这会窒息人们的思想意识,形成教条主义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