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日后的出版史、文化史会怎样述说我们今天的出版活动,如何评说像钟叔河先生这样的出版人?他首先是一位编辑,但又不仅仅是一位编辑。在他身上,由于生活遭际的曲折,精神世界的博大,文化追求的多元,透出种种矛盾和悖论。譬如他的编辑生涯并不长,但他的编辑理路却很长;做编辑且心耽学术,把编辑与研究结合起来,追求观念上的拓展,又十分注重细微末节的工匠式雕饰,他不曾去刻意探讨出版理论、编辑学体系,也不曾写大块大块的出版理论文章,他却以他的出版实践示范一种成功的经典式运作。
最后,我想到尝试一下比较研究,引出钟叔河与近代中国出版文化的巨人张元济比较的话题。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样比较不够贴切,他们时间上相差半个多世纪,出版的文化背景也迥异。但他们之间确有许多相通的地方,而且钟先生非常崇敬菊老的学问与人格,尊他为中国近代出版界的脊梁,在出版活动中,十分重视菊老的经验。因此,这种比较可以视为贯通近现代中国出版的理性流脉的尝试。在经历上,他们早年同样身遭厄运:张元济因百日维新失败而被革职永不录用;钟因“反右”斗争而开除公职,交群众管制劳动。不过,张离京后很快摆脱阴影,抵沪后很快步入教育及出版领域,入商务印书馆时年仅三十四岁;而钟的个人境遇更恶,甚至被投入牢狱,中辍文化职业二十一年,复出时已四十八岁。他们都曾主镇过一个出版机构,利用这块阵地努力实现自己的出版理念和文化、学术追求,只是张主持着中国当时规模最大的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的编政,是该馆的文化灵魂,几十年不动摇。相对而言,文化运作的空间大,不仅出书,还出报出刊,办图书馆,办函授学校;不仅弘扬传统文化,整理古籍成绩斐然,而且还介绍域外新知,倡导新文化,推动思想启蒙运动的发展。而钟所主持的只是一个新成立、规模小、出书范围较窄的地方古籍出版社,运作空间小,任期短。不过,钟所在的出版社在出书风格和特色上还是创出了相当的声誉,一度(至今仍)是国内最有影响的出版社之一。应该说,两位都是成功的文化导演,只是前者调度的是一个大乐团,演出了诸多大部史诗,后者指挥的是一支小乐队,演出的是花鼓调。他们本人都学识过人,曾专致于古籍研究整理。编辑实绩上,张以《百衲本二十四史》而著称,钟以《走向世界丛书》而闻名。不过,张走的是研究正史的路子,钟走的是研究野史、笔记的旁路。在编辑与治学风格上,张有朴学遗风,搜罗珍本、善本,尊重历史原貌,精点精校,补残纠讹,编富著慎,仅出版一部《校史随笔》。而钟除了有较好的文史功底外,还颇具现代意识,提倡用新的方法整理古籍,编而有作,从古籍旧卷中引出新的意象详加阐发,而且编著俱丰,著有《走向世界》《从东方到西方》《中国本身拥有力量》等多部史学专著。总之,在现代出版文化建设的过程中,筚路蓝缕启山林者当推张元济,而在他的继起者群体中,钟叔河这个名字也将光耀星河。
(一九九八年二月《编辑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