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先生(3)

钟叔河所在的看守所没有专门的死牢,死刑犯和其他犯人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命运。他蹲过的两个号子都曾有犯人被拉出去枪毙,其中一个十六人的号子,有次一回就提出去七人。当时法律程序全乱了套,没有预审、终审、上诉、驳回等必要的手续,哪天看守人员打开监门,喊声“××,带上你的毛巾”,就算通知了××的死期已到,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毛巾的用场派在脖子上,以防游街示众的时候罪犯乱呼口号。次日有执刑任务的信号是监狱食堂半夜三更动刀动铲地造饭。一听到三更起炊,号子里就人人自危,钟叔河也不止一次在漆黑的夜里,听着食堂响成一片的刀铲之声,反省自己说过的每一句可能被揭发的话,掂量一下够不够判死刑。但事实上囚犯们的自我判断常常要出偏差。给钟叔河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名“武斗英雄”,武斗中误伤人命,总觉得非要抵命不可,听到食堂动静往往反应强烈,动辄摔碎一个碗,用瓷片刮他的络腮胡子,刮得满脸血口子,再和同牢的人一一握手。他每次嘱咐钟叔河:你要是活着出去,写书别忘了写上我。可笑的是他的脸刮了好多次,总没喊他带上毛巾。倒是有个抢劫犯觉得自己没犯死罪,常常调侃别人,有天早上拎开门口的尿桶说,昨夜食堂里切萝卜,快别挡了×老倌(强奸知青犯)上路。正好此时牢门大开,需要带上毛巾上路的正是那家伙自己。

钟叔河说到这些的时候就会发笑:那时候是地地道道的听天由命,跟玩一样。一个从这样的环境中走出去的文化人,书读得更多更好,事想得更多更深是很自然的事情。

一年多看守所收审之后,钟叔河被送到劳改队去服刑。凭着有文化,他很快混到一个清闲的差事,抄抄写写,出出黑板报,也可以出去买买文具什么的,于是有了时间看些自己感兴趣的书。在劳改队里,使钟叔河十分难忘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犯,因书写反动标语被判刑十二年。钟叔河新来乍到,那孩子很为他被判十年而感到高兴,告诉他每年春节食堂里都有一样好东西吃,油条、包子或者别的,十年能吃到十样,是很走运的。孩子还对钟叔河说,他想求管教干部把他弟弟也弄进来吃饱饭,每年还可尝一样好东西,不知做不做得到。讲到这个孩子的故事,钟叔河仍然面带笑容,不过笑得有些不同。劳改队生活让钟叔河感触最深的就是人命薄如纸,一个孩子的青春,只与每年一尝的包子等价,而一个男人的生命就值一条短裤。有一回给犯人分发回收的旧军装,人人都领了长裤,唯有一人领到短裤,要求换一条不成,便在满屋子人说说笑笑的工夫,用裤带将自己悬挂在高低铺的杠子上。真是途穷志短。钟叔河说。

不管钟叔河自己是否也有穷途末路的感觉,反正他总算将十年刑服了九年。剩下的一年,让他领了一个“提前释放”的情,心下自是不太舒坦。为争取平反,他多次找法院、检察院,先是改判为“免予刑事处分”,意思是罪犯下了,被宽大处理而已,钟叔河更觉得冤。牢都快坐到头了,还称什么“免予刑事处分”?上告的结果,是将结论改为“虽然在‘文革’中说过错话,但不构成犯罪,予以释放”。钟叔河不依。接待他的人开导说,“哪个没说过错话呢?”钟反问说:“那你也说过?”那人说:“当然也说过。”钟说:“那你为什么不坐牢?”那人无言以对。结论第三次改为“经复查不属错案,撤销原判”。最后钟叔河一直告到中央组织部,才被“彻底平反”,按在街道工厂做工的月薪六十八元补发了九年工资。这段经历更让他领教了一个特殊历史时期里历史的荒谬,也更增加了他研读历史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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