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惠
去年年头见岳麓书社准备整理印行周作人著作的广告,心头为之一快。我喜欢读杂书。周作人的文字,自有一种韵味。解放后曾在旧书店搜集过一些,搬了几次家,加上“文革”,也就散失得差不多了。这几年曾经向一些出版家建议过翻印,那目的,无非是首先自己想读读,同时觉得也可以介绍给其他读者也读读。可是,反应并不积极。那理由,有经济的,也有政治的。果然,岳麓的广告一登,反对意见挺强烈。周作人当过汉奸,印他的书?恰好那时有一股小小的为周作人当汉奸辩护的微风,于是重印同“翻案”又扯在一块。满以为这一来周作人作品再也无人肯去染指——既无法赚大钱,又还得臭名,谁还肯干?
谁知岳麓书社还是坚持初衷印行了。
周作人的书,我以为可以作为研究材料来读,也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来读。第一类读者是少数,我属第二类。我不打算写关于周作人的文章,更无写专著的企图,只不过把它当闲书来读。所谓欣赏,当然不是一味倾倒,这里包括鉴别,包括取舍,不在话下,也是一般读书常识。如果以为欣赏周作人的作品,必将跟周作人一样地闲适乃至堕落,是外行话。
于是顺手拿起《苦竹杂记》翻阅起来。周作人躲在书斋中,读书确实不少,有些文章,几乎全是引文,但这些材料,对于增长见识,就很有用。读到《关于焚书坑儒》一篇,其中引用了清初曲江廖燕《二十七松堂文集》卷一《明太祖论》的一段“天下妙文”:
“吾以为明太祖以制义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则一也。”
下面还有廖燕和周作人自己关于这种见解的一番议论。不记得过去有没有读过这篇文章,很可能读了也是水过鸭背地置之脑后,这回却起了共鸣。关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学术界有不同看法,但他焚了、坑了,却无可争议。明火执仗地焚,众目睽睽地坑,即使焚的是十本八本,坑的是三五七人,也仍得留下骂名。所以说他“拙”。而八股文取士呢,书未焚而无人看(看的是马二先生编的考试复习大纲和朱熹注解过的几本经典著作),儒未坑而心已死(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所以说他“巧”。廖燕的分析,颇有见解,深得驭民愚民的精髓。《儒林外史》是活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