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八块银元早用光了,但是母亲期待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铜板一个个花出去,买书,买辣椒,买馒头……困顿的感觉一掠而过,迅速转化为精神弹射器,超越了沮丧,消灭了自怜。生存的向度决定了意识的向度。八块银元符号化了,却是朝着生存的敞开,朝着本源意义上的自强不息。“心事浩茫连广宇”,与钱多钱少关系不大。毋宁说,活得越朴素,反而有利于感觉的丰富性。鲁迅深知这一层。
为何深知?盖因文化的“固有之血脉”。
鲁迅的奋斗目标是成为个体。唯有坚实的个体方能洞察一盘散沙的民族,唯有觉醒的个体才能看见昏睡的庸众。他把中国诊断为“沙聚之邦”,热切希望沙聚之邦“转为人国”。封建权力运行的极端化,把人处理成群体。西方资本主义则把人钉死在单一的消费图景上,把人的可能性掏空,先把人变成吃光一切的蝗虫,然后掏空这个星球。思想家鲁迅两面作战。政治家孙中山则瞄准西方的贫富悬殊,在《三民主义与中国前途》中非常精当地指出:“文明有善果,也有恶果。欧美各国,善果被富人享尽,贫民反食恶果,总由少数人把持文明幸福,故成此不平等的世界。”
二十世纪初,年轻的鲁迅在东京发出追问:“事若尽于物质矣,而物质果足尽人生之本也耶?”这追问,比孙中山的发现更进了一步,返回了庄子:“物物,而不物于物。”
鲁迅亮出了他的战斗口号:任个人,排众数;掊物质,张灵明。
十二个字,先生奋斗了一生。
沙聚之邦如何转为人国呢?鲁迅《文化偏至论》给出答案:“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去其偏颇。……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著名的拿来主义发端于此。
又如何指认物欲的泛滥?鲁迅写道:“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乘之而萌,使灵性之光,愈益就于黯淡。”
鲁迅是在旧学的功底中眺望新文化。华夏族几千年的文明,向来对物欲高度警惕。神性、诗意、风俗、道德,融合而焕发灵性之光,平衡着物欲巨大的内驱力,不叫它占位,严防它恶性占位。
有趣的是,专注于精神价值的鲁迅先生,后来大把大把地挣钱,薪水、版税数额大,他半开玩笑对朋友说:“母亲给我的八块银元,翻了许多倍,很划算。”
他在厦门、广州当教授,在北京买房子,又迁到上海一住十年,居室明亮,食不厌精,坐小汽车看电影。有钱就花钱,一切自然得像花开水流,云飘云停,没有一丝暴发户的痕迹。或者说,距离形形色色的暴发户十万八千里。
先生的吃穿住行,止于向好。每天抽四十支左右的劣质香烟,好烟是为朋友们备下的。书桌前没有沙发,因为身子舒适,大脑就趋于迷糊。保持体力劳动的习惯,例如砸煤、包书,累得一身臭汗。夜里吃点饼干,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守着伟大的思想家宿命般的孤独。战士的姿态始终不变,依然分秒必争,“要赶紧做”。
鲁迅先生为重建民族之魂耗尽了心血。先生的葬礼,是民国时期最为隆重的民间葬礼。先生的遗体上覆盖着三个大字:民族魂。
鲁迅二十几岁就锤炼为鲁迅,多少人仰之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