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平视线,又看到我们孤独寂静的毡房,以及围裹这毡房的陈旧褐毡和褪色的花带子。再看看四下,野地里除了碎石、尘土、刚冒出头的青草茎和去年的干枯植被,再无一物。收回视线,看到卡西蹲在锡盆边,浅黄色旧外套在这样的世界里明亮得扎眼,仅仅比她面前的火焰黯淡一些。这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姑娘啊!……又看到死去的小羊静静横躺在不远处。胡安西兄弟俩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俩人又拾回小弓,追逐好脾气的班班欢乐地游戏。最后低下头,透过锡盆和铁皮之间的缝隙,看到面团一角已经轻轻镀上了一弯最最美妙的食物才会呈现的金黄色。
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脏东西呢?至少没有黑暗诡异的添加剂,没有塑料包装纸,没有漫长周折的运输保存过程。面粉、水和盐均匀地——如相拥熟睡一般——揉和在一起,然后一起与火相遇,在高温中芳香地绽放、成熟……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之物呢?不过全是泥土罢了,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牛粪也罢,死去的小羊也罢。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没有火焰的地方,会有更为缓慢、耐心的一种燃烧——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降解着生命的突兀尖锐之处。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香气喷鼻。卡西把它取出来时,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邦邦邦”敲了三下,于是馕饼上粘嵌的烧糊的黑色颗粒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然后再用抹布将其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拿进毡房,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
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进进出出都挣扎其中,扯心扯肺。
可是慢慢地,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只有掰开它,才能重新体会到那股香味儿了。
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只有缓慢认真的咀嚼才能触碰到——或是回想起——一点点……那种香气,就是那种当馕在刚刚出炉的辉煌时刻所喷薄的爆发户似的喜难自胜的华美香气……
唉,真让人伤心。几乎从没吃过新鲜馕,却每天都得在新鲜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每到那时,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
还有,新馕因为好吃,大家都会吃得多,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直径三十公分,厚六公分左右!)。那样的话,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