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老头的悲哀

24 I 西窗随笔

老头的悲哀

人如果有一个寂寞的童年,真是最最堪怜。大人说的话他不懂,

大人做的事他也不懂,大人喜怒,他更捉摸不定,像一个猫群中的幼

鼠,充满了因寂寞而产生的不安。然而,和老年人的寂寞比较起来,

儿童的寂寞似乎根本不值一提,其中原因多啦。第一孩子的注意力

固容易分散,却也容易集中,而且容易疲倦,睡觉的时间占他生命中

的一半。虽没有大人理他,他可以跟洋娃娃亲切地讲话,也可以蹲到

水沟旁人神地看蚯蚓。第二最突出的是,孩子从没有想到“死",小

心灵中只知道彷徨无主,却不知道那是悲哀,更不会联想到永远离开

这个世界,小脑筋里,还懂不了那么多。

而老年便不行矣。柏杨先生小时候,随母亲去外祖父家小住。

每天早上,东方刚刚有一丝泛白,公鸡还没有叫哩,大家尚睡得正甜,

外祖父却起来啦,咳嗽声,开门声,通炉子声,洗脸声,闹得天翻地覆。

母亲就埋怨他日“:你为啥不睡呀?"外祖父苦笑日“:孩子,我睡不着

呀!"当时听了,大吃一惊,天下还有睡不着觉的,真是怪事怪事。如

果有一天没人硬唤硬拉,我能一睡三天,连头都不抬。呜呼,上帝造

人,似乎用了太多的心机,年轻人的瞌睡奇多,不但在教室里能打盹,

就是步行走路都能打盹,但偏偏有人左也干涉,右也干涉,不让他睡

个痛快。教室里打盹,即令没有挨手板的危险,而猛一抬头,教习的

尊眼正瞪着自己炯炯发光,也真扫兴。在家比较自由了吧,却也难得

有个清静,便是星期天,还没有睡到十一点,爸爸也叫,妈妈也喊,好

像掉了尊魂。一旦人营当兵,那就更糟,天不亮就吹了起床号(所以

阿兵哥都一致盼望号兵老爷得急性盲肠炎)。从前德国训练新兵之

法,更是混蛋,号音落后还没有起床的,不由分说,一桶冷水当头就浇

神魂颠倒集 I 25

将下来。北欧天气,冬天有零下二十度,水还没有浇完,已结成冰矣。

现在,柏杨先生上了年纪,才品味出外祖父那句“孩子,我睡不

着呀’有多么凄凉,但也轮到下一代年轻人不了解矣。我每天早上

起来的时间并不太早,总在六点钟前后,如果换到了乡下,早吃过早

饭,下田锄了几筐草啦。起来之后,自不能袖手高坐,便先把炉子生

着(柏府仍是用的生煤,抱歉抱歉,最近打算筹一笔巨款,以便改烧

煤球),坐上一壶水,再把茶杯洗净,扫扫院中之地,揩揩屋中之桌,

于是孙女儿就醒啦。醒啦就跳高,说我“搞得声音吓死人”,使我回

想母亲大人向她父亲跳高的局面,往事不堪回首。

年轻人越劳累越疲倦,越容易入睡,无论弹簧床上或煤渣地上,

只要头一挨枕,就呼呼呼呼,美梦一个接一个。睡了一觉之后,揉揉

眼睛,洗洗脏脸,就好像刚和公主结了婚,精神百倍。老头便恰恰相

反,越劳累越疲倦,越不容易入睡。柏杨先生有时候出远门,骑脚踏

车骑得腿痛腰酸,又因逆风而行,气喘如牛。回家之后,连吃饭的力

气都没有啦,心里想,这一下子能睡到明天中午。谁晓得心有余而力

不足,上得床来,怎么睡都睡不着,闭上眼睛数羊也不行,羊数得多

啦,使人担心台北没有够大的牧场。想美女也不行,如果模糊地想,

根本不管用;如果逼真地想,更是扰乱军心。于是翻来覆去,好像得

了绞肠痧。

有些小子以为老头们入睡这么困难,醒来也会照样困难啦,呜

呼,可悲的也正在此,别瞧入睡不易,醒来却容易得很哩。不要说鸡

叫啦,就是狗打喷嚏,都能把他打醒。柏杨先生家是养有一条狗的

(专门咬穷朋友之用),它阁下每天早上,一定跑到门口,把头伸到门

底空隙,向街上望野眼,见有可疑之事,若青蛙跳焉,若蚂蚁爬焉,就

呜呜唧唧,喉中低吼,我睡得再酣都难逃此厄。

我们可以归纳一下,老年人的特征有三项焉。一日寂寞孤单,一

日入睡困难,一日惊醒容易。不要说是老头,纵是年轻朋友,一旦身

得这三种毛病,也会发疯。婴儿刚生下来,最初几天,天天大睡,眼都

不睁。以后稍大,也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一天二十四小时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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