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萨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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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说,跳崖在西方世界里是一个经典的文学符号。最早在古希腊的卢卡特,人们在祭祀太阳神阿波罗的时候,总会选出一名“幸运的”囚犯,在他的背上系上风筝一般的翅膀,然后把他从悬崖上丢到海里。在当时的希腊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次狂欢节,没有一丁点儿残忍的成分。在悬崖下方的海面上,很多小船就像一座座临时的看台,每个人都翘首以盼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当水花高高溅起的时候,他们禁不住欢呼鼓掌,然后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水花下面的波浪和波浪上散落的羽毛;他们给了那名囚犯一线生机,只要他奇迹般地浮出水面,并且还能呼吸的话,他们就会赦免他的一切罪过,任他攀上最近的小船,带他到某个遥远的岛屿,给他一个全新的名字,赐予他新生。

这样的仪式其实是对太阳的模仿——太阳在每一个黄昏坠入海底,又在另一个黎明从海水中重生。当地人相信,每一天的太阳都是全新的一个,它在完成了当天的工作之后,便沉到海底,熄灭,死亡;太阳神会把一轮新的太阳放到黄金马车的车厢里,在第二天拖着它巡行天宇。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海是太阳的坟场,宇宙活过了多少天,海底就埋葬了多少颗太阳。渺小的人,当他从悬崖上坠落海底之后,浮起来的那个当然也像每天黎明的太阳一样,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曾经的爱与恨、恩与怨,种种束缚着他的锁链,在这一瞬间被一齐斩断。

于是,卢卡特的悬崖渐渐变成了爱情的圣地,你若是摆脱不了相思的煎熬,若是因为爱情的伤口难以愈合,那就从悬崖上跳进大海吧,如果你能浮出水面,那一定就是你的新生了。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就是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萨福,莱斯博斯的萨福,她爱上了一个名叫法翁的年轻俊美却冰冷无情的猎手。她认为爱情的道理就是这般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不要蜂蜜,亦不要蜂蜇。

这是萨福某一首诗歌的残句,但也许不是残句,也许全部诗篇就只有这样两句,再多一个字都是赘疣,是绑在坠崖囚犯背上的那个风筝一般的翅膀。

查尔斯·奥古斯特·孟金画出的萨福就是站在悬崖边的样子,这是最富戏剧性的一刻,萨福披散着一头风一样的黑发,袒露上身,左手倚靠着一块耸立出来的岩石,右手无力地垂着,拿着一架竖琴——那是她的灵魂与生命,将和她一起死亡,或一起重生;海面也许仅仅是因为遥远才显得平静,但我们分明会预见到下一刻的水花飞溅。阴郁的萨福像夜幕里一抹背向月光的乌云,些微的亮色是从天际透出的死神的磷火。

萨福袒露的乳房似乎为画面增添了些许色情意味,但这其实是有来历的:萨福曾经因为某种罪名—或许是人们指责她教坏了全希腊的年轻女子,被送上法庭受审,轮到她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她咬着嘴唇,只做了一件事情:解开上衣。喧嚣的法庭突然间肃静下来,男人们屏住了呼吸,方才还熊熊燃烧着的刻骨敌意不经意间已经结成了冰凌,融成了春水。他们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审判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这女子分明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最虔诚的祭司,没有人可以判“美”有罪,更没有人可以判“爱”有罪。

如果没有人可以判爱与美有罪,那么,当然也没有人可以判“诗”有罪。

诗与爱、与美一样,高贵而脆弱,小心呵护都唯恐不及,怎么能轻易亵渎、毁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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