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3日
到病房时,正好赶上查房,院长带着五六个医生把病床合围成一个白色的空间。
母亲正在陈述她的身体感受,睡眠、疼痛、饮食、大小便等等,然后,他们听诊、问诊、分析,偶尔讨论一下新出现的症状,以及是否需要改变治疗方案。看得出来,母亲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在公立医院里,每天例行的查房,医生们总是蜻蜓点水似的在病床前停一会儿,连起码的问讯都能省则省。当然,以医生们的观点,母亲的状况已然只是一个“熬”字,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住进医院也是用某位主任或者主任同学的面子换来的,如果没有这层关系,母亲这种程度的病人是不可能被接收的。母亲自然知道这个真相,或者,她全不以为然。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只有治病和救人,不到最后一刻不轻言放弃。所以,她渴望被医生们多看一眼,多问一个问题,多在她的床前停留一刻,她觉得这是被重视、被拯救,离康复和重生的可能又近一步。而我当然了解,公立医院里每天都有成堆成堆的病人等着医生们去诊断、开医嘱、写病历、手术、治疗、会诊,他们分给每个病人的时间都极其有限。
完成例行的查房,院长并没有马上离开,她对其他医生说道:“你们不知道,主任当年是何等的干练、优雅、出口成章。我那时想,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院长医学院毕业那年被分到母亲工作的那家医院实习,那时母亲正好是她现在的年龄。
从县医院回到省医院的母亲,并没有从事本专业的工作。在县医院的工作经历让她拥有了一些全科医生的素质,这是那些按部就班地从医学院毕业到实习医生、主治医生再到副主任、主任医生的临床医生们所不可能具备的素质。这对于一个专科医生的专业背景来说可能是有缺陷的,但对于一个急诊科主任来说却是十分难得的职业训练。其实,这只是组织给母亲的一个考验,意在培养母亲最终成为院领导。母亲无数次对我感慨道:“我其实一心只想做一个妇产科医生,但他们说我是党员,所以只能服从。”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一直都在精神上依赖父亲的她,失去了可以帮她做出正确人生决定的人。于是,母亲从一个妇产科医生变成了急诊科主任。也许是这段经历发掘了母亲身上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潜质,也许是这段经历重新塑造了母亲作为一个领导者的心理定位,总之,她把一个基础薄弱的科室改造成了医院的重点科室。那时我很少见到她,偶尔能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却又让一个电话叫回医院,有时半夜也被紧急召回医院处理突发事件。很快,母亲还额外担任了另一项行政职务,相当于副院长级别。
“如果你爸还在,他一定不会让我放弃我的专业。那我的人生就会是另外的样子。”或许是她的这种人生反省让我从那时起就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情况下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给别人,不论你是多么地信任他。
那是母亲人生中最为辉煌的日子,而我正值青春期,完全沉浸在恋爱的甜蜜、缠绵,还有纠结的自我世界中。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母亲很忙,家里也总是人来人往。
听到院长的这番话,母亲脸上泛着光,她笑着与这些晚辈一同回顾那段日子。“你是‘青于蓝而胜于蓝’,而我是黄土快要埋到头顶的人了。”母亲的语气里有着对于过往的留恋、自我肯定,同时还有对年轻一辈经历着她不曾经历过的机遇的艳羡。
对于这段历史的回顾、对母亲曾经的仰慕几乎是院长每天查房时固定的结束语。我认为,这是院长特地为母亲开具的处方,这种心理抚慰在某种程度上比任何药物和治疗都更为有效。对于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不断地帮助他回顾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时刻无疑是美好的,即便相对于漫长的一生来说,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片段。
大概是精力不济,也或许是服用的药开始起效,院长带着医生们离开不多久,母亲又睡了。这一整天,大部分时间母亲都在睡觉,偶尔醒来,也只是喝水或者小便,但人是明显地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