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8日
年底了,医院开始做各种财务结算,于是通知我们提前结账。我回到病房,甄叔叔已经到了,正在把梨切成小块小块地喂给母亲。刚才母亲还在念叨,昨天甄叔叔来看她,因为甄叔叔耳背,母亲不得不把每句话都大声重复好几次,大声说话时牵动胸部肌群引发疼痛,于是母亲嫌累便撵他走。上午没有按时接到甄叔叔的固定问候电话,母亲以为是自己昨天态度太坏,他在赌气。母亲对甄叔叔的坏脾气我是见过的,其实也就是久病之人惯常的宣泄,否则被世界隔绝了的他们,又如何消解这满心的失落和恐惧?
终归,他们相识了半个世纪,在对方的心里都已经是无法分割的家人。听着两个老人一问一答却又答非所问的聊天,午后阳光斜照在他们脸上,暖阳中,这个下午平静、柔和、安详。
有一段时间,甄叔叔是我和外公外婆家里的常客。那时,我只知道他是父母大学时代的同学。我喜欢这位高高大大、总是笑呵呵的叔叔,每次他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糖、糕点或者水果,偶尔他还会带他的一双儿女来,这样便有弟弟妹妹陪我玩一个下午,外婆也总要特意做一些菜留他们吃饭。他给外公外婆量血压、把脉,也问问我的功课。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光头,他像外公一样没有头发,他俩的脑袋在我们小小的、光线幽暗的家里亮亮地晃动着,这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我当时困惑地想,外公没有头发是因为老了,甄叔叔为什么也没有头发?每次我趴在外公的背上摸他又亮又光的头时总问这个问题,外公不厌其烦地回答:“列宁也是秃头。”这个回答让我很满意,从此不再纠缠。长大以后才知道,甄叔叔的谢顶是受了与母亲分手的打击,短短半年,一头茂盛的黑发掉得只剩下头顶周围稀松的一圈。
母亲调回省城工作后,我就很少见到甄叔叔了。母亲很快代替了他在我们生活中的位置,与母亲重新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这位光头叔叔。我到北京不久,母亲重新谈论起他,开始只是些同学聚会、唱歌、跳舞、郊游的细节,后来,连同旁人的只言片语,我知道了一些他们的故事,最要紧的是,他似乎重新回到了母亲的生活中。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没有再婚,以她的风韵始终都有人牵线搭桥或者鸿雁传情,有位高权重的官员,有学识渊博的教授,有温文尔雅的、风趣幽默的、居家体贴的,有主动进攻的、委婉告白的……以至于老派的外公固执地让舅舅把他和外婆送回到我们身边,拒绝让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一方面,“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和外婆要以风烛之躯来保护女儿的清誉;另一方面,外公想亲自督促女儿尽快再婚,以阻止可能的是非困扰。起初,母亲借口我正值青春期,如果再婚关系处理不好会影响我的成长;我稍大,母亲借口我太叛逆,学业、工作、恋爱都没能遂她的愿,不似别人的女儿总是给母亲的人生锦上添花,唯恐一个旁人进入我们的生活见证了她对我教育的失败,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人生失败。那段时间里,我们一边对抗,一边相亲相爱。后来,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我也到北京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母亲依然独自生活。我心里始终自责,觉得我终究是拖累了母亲。
那年夏天,我特地请假回家,为了要甄叔叔的一个明确态度。